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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107)

  “或许去取所得税的退款也未可知。”说着,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她的脸,她嘴角微微漾出笑意。我熄掉电筒,在若明若暗的烛光中搂过她的身体。“休息日两人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嗯?”

  “当然!”她说。

  “把我的‘雄狮’运来。车是半新不旧,式样也老,但还不错,我很中意。‘奔驰’我也坐过,不过老实说,还是我那‘雄狮’好得多。”

  “当然!”

  “有空调,有随车音响。”

  “无可挑剔。”

  “十全十美!”我说,“我们开它去好多好多地方,看好多好多景致。”

  “那自然。”她说。

  我们拥抱了一会,然后松开,我又打开手电筒。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名是《关于约克夏绵羊改良的研究》,封面积了一层rǔ膜样的白灰。

  “这里的书全是养羊方面的。”我说,“老海豚宾馆里有个关于羊的资料室。经理的父亲是研究羊的专家,资料是他收集的。而羊男接他的班管理来着。本来已毫无用处,如今没有人读这个,但羊男还是保留下来。大概这些书对这个场所至关重要吧。”

  由美吉拿过我的电筒,翻开小册子,靠着墙读起来。我则一边看墙上自己的身影一边呆呆地想羊男。他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我蓦地掠过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心脏一下子跳到喉咙。有什么yīn差阳错有什么不妙的事即将发生,到底是什么呢?我对这什么集中起全副神经。旋即猛地一惊:糟糕,糟了!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把手从由美吉身上松开。本来是不能松开的,绝对不能。刹那间,我冒出一身冷汗。我急忙伸手去抓由美吉的手腕,但为时已晚。在几乎与我伸手的同时,她的身体彼倏然吸入墙壁之中,一如喜喜被吸入死之房间的墙壁。由美吉的身体一瞬间无影无踪,她消失了,手电筒的光亮也消失了。

  “由美吉!”

  无人应答。惟有沉默与寒气主宰着房间,我觉得黑暗愈发深重。

  “由美吉!”我再次叫道。

  “喏,这还不简单!”墙的另一侧传来由美吉瓮声瓮气的话音,“实在简单得很,一穿墙壁就过到这边来了!”

  “胡说!”我大吼一声,“看起来简单,可一旦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那里不是现实,那是那边的世界,和这里的世界不同!”

  她没有应声,深重的沉默重新涌满房间,紧紧压迫我的身体,使我如置身海底。由美吉已经消失,伸手摸向哪里也触摸不到。我与她之间横着那堵墙壁。太过分了,我想。太残酷了,我感到浑身瘫软。我和由美吉是应该在这边的,为此我才一直努力不懈,我才踏着变幻莫测的舞步终于赶到这里。

  然而时间已不容我前思后想,已不容我犹豫不决。我迈步朝墙壁那边追赶由美吉,此外别无他法。因为我爱由美吉,我像遇见喜喜时那样穿墙而过。一切一如上次:不透明的空气层,粗糙的硬质感,水一般的凉意,摇摆的时间,扭曲的连续xing,颤抖的重力。恍惚间,远古的记忆犹如蒸汽从时间的深渊中腾立起来。那是我的遗传因子,我可以感觉出自己体内进化的块体,我超越了纵横jiāo织的自己本身巨大的DNA①。地球膨胀而又冷缩,羊潜伏于dòngxué之中。海是庞大的思念,雨无声地落于其表面,没有面孔的人们站立岸边遥看海湾。无尽无休的时间化为巨大的线球浮于空中。虚无吞噬人体,而更为巨大的虚无则吞噬这个虚无。人们血ròu消融,白骨现出,又沦为尘埃,被风chuī去。有人说:彻底地完全地死了。有人说:正是。我的血ròu之躯也分崩离析,四下飞溅,又凝为一体。

  ①脱氧核糖核酸,deoxyribonucleicacid。

  穿过这堵混乱而扑朔迷离的空气层之后,我竟赤身luǒ体躺在chuáng上。周围黑得不行,而又不是漆黑,却又什么也看不见。我孑然一身。伸手摸去,旁边谁也没有。我形影相吊,孤孤单单地被丢在世界的尽头。“由美吉!”我扯着嗓门喊道。但实际上并未出声,不过是一缕gān涩的气息。我想再喊一次,不料竟听“咔”的一声,落地灯亮了,房间一片朗然。

  而且由美吉就在房间里。她身穿白衬衣西服裙脚穿黑皮鞋,坐在沙发上甜甜地微笑着注视我。写字台前椅背上搭着的天蓝色坎肩,俨然她的化身。于是我紧张得发硬的躯体开始像螺丝松动一样一点点弛缓下来。我这才注意到右手正紧紧抓着chuáng单。我把chuáng单放开,擦了把脸上的汗,心想这里可是这边?这光亮可是真正的光亮不成?

  “喂,由美吉!”我声音嘶哑地喊。

  “什么?”

  “你真的一直在这里?”

  “那还有假。”

  “哪里也没去也没消失?”

  “没有消失,人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消失。”

  “我做梦了。”

  “晓得。我一直看着你,看见你做梦并且喊我的名字,在一片漆黑中。知道么,如果真心想看什么,即使一片漆黑也看得真真切切。”

  我看表,时近4点,黎明前的片刻,正是思绪跌入深谷的时间。我身上发冷,尚未完全放松。那难道真的是梦?黑暗中羊男消失,由美吉也消失不见。我可以真切地回味起当时走投无路那种绝望的孤独感,回味起由美吉手的感触,二者都还牢牢地留在我的身心,比现实还要真实。而现实还没有恢复其充分的真实xing。

  “我说,由美吉。”

  “什么?”

  “你怎么穿上衣服了?”

  “穿上衣服看你来着,”她说,“不知不觉地。”

  “再脱一遍可好?”我问。我想再确认一下,确认她是否真在这里,确认这里是否真是这边的世界。

  “当然好的。”说罢,她摘下手表放在茶几上,脱掉鞋整齐摆在地毯上。接着一个个解开衬衣纽扣,脱去长统袜,脱下裙子,一件件叠好放好。又摘下眼镜,像往次那样咯噔一声放在茶几上,然后光着脚悄然走过地毯,轻轻掀开毛毯躺到我身旁。我一把搂过她。她身上温暖而滑润,带有沉稳的现实感。

  “没有消失。”

  “当然没有,”她说,“我不是说了么,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消失的。”

  果真如此吗?我抱着她想道,不,任何事qíng都有发生的可能。这个世界既脆弱又危险,所有事qíng的发生都很容易。况且那个房间里的白骨还剩1具。那是羊男的吗?还是为我准备的他人之死呢?不,也许那白骨是我本身的。它很可能在那个遥远的昏暗房间里一直等我死去。我已经在远处听见了老海豚宾馆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远远随风传来的夜班火车声,电梯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爬上来停住。有人在走廊里走动。有人开门。有人关门。是海豚宾馆,这我知道。一切都吱呀作响,一切声响听起来都很陈腐,而我便被包容在这个里面。有人为我流泪,为我不能为之哭泣的东西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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