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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16)

  “不,不是怕。”我回答,“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连结方式。就我来说……”

  说到这里,语言突然不翼而飞,就像谁从远处把电话机cha头拔掉一样。我喝了口威士忌,“说不明白,”我说,“表达不好。不过这种事的的确确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别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话,不骗你。”

  她扬脸绽出笑容,笑得同这以前不太一样,而属于私人xing质的微笑,我想。由于把话一吐而尽,她看起来多少有些放松。

  “怎么回事呢,和你谈起话来,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很踏实。我这人特别怕见生人,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总感到别扭,但和你却能心平气和。”

  “大概你和我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应答,沉吟良久,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喟然一声长叹。但那叹声未给人以不快,而只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

  “不吃点什么?肚子好像一下子饿了起来。”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样地吃一顿,但她说在这里随便吃点即可。于是我唤来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萨饼和色拉。

  我们边吃边聊。聊了她宾馆里的工作,聊了札幌的生活。她谈到她自己。说她23岁,高中毕业后在专科学校接受了两年宾馆职员专业训练,之后在东京一家宾馆gān了两年,看到海豚宾馆的招工广告,报名后被录用,来到札幌。她说札幌对她很合适,因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经营旅馆。

  “是一家满不错的旅馆,已经经营很久了。”她说。

  “那么说你是到这里见习或锻炼来啰,为了继承家业?”我问道。

  “也不是。”她说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镜框,“我压根儿没考虑继承家业那么远的事,仅仅是出于喜欢,喜欢在宾馆里gān。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住下,离开——我喜欢这个。在这里边做事,觉得非常坦然,平心静气。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是吧?已经习惯了。”

  “倒也是。”我说。

  “什么叫倒也是?”

  “你往服务台一站,看上去活像宾馆jīng灵似的。”

  “宾馆jīng灵?”她笑了,“说得真妙。真能当上该有多好。”

  “你嘛,只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过宾馆里谁也留不下来,这也可以?人们只是来借住一两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说,“可要是真有什么留下来,倒觉得怪怕人的。怎么回事呢?莫非我是胆小鬼?人们来了离开,来了离开,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点怪,这个。一般的女孩儿不至于这样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对?而我却不同。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并不怪。”我说,“只不过动摇不定。”

  她面带诧异地看着我:“咦,这个你怎么晓得?”

  “怎么晓得?”我说,“反正我晓得。”

  她沉思了一会。

  “谈谈你自己。”她说。

  “没有意思。”我应道。但她说那也想听,于是我简单谈了几句:“34岁,离过婚,多半靠写文章维持生计,有一辆半旧‘雄狮’车,虽然半旧,但有音响和空调。”

  自我介绍,客观真实。

  她还想进一步了解我工作的内容,这无须隐瞒,便直言相告。讲了最近采访一个女演员的事,和采访函馆那些餐馆的经过。

  “你这工作挺有意思的么!”她说。

  “我倒从来没感到过有意思。写文章本身倒不怎么痛苦。我不讨厌写文章,写起来满轻松。但写的内容却是一文不值,半点意思都没有。”

  “举例说呢?”

  “例如一天时间转15家餐馆或饮食店,端来的东西每样吃一口,其余的尽管剩下——我认为这种做法存在决定xing的错误。”

  “可你总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样,不出三天准没命。而且人们以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没人同qíng。”

  “那,是出于无奈啰?”她边笑边说。

  “是无奈。”我说,“这我知道。所以才说和扫雪工差不多,无可奈何才gān的,而不是因为感兴趣。”

  “扫雪工?”

  “文化扫雪工。”我说。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离婚。

  “不是我想离而离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个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种事,一般人恐怕谁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别见怪,瞧我问的。不过你是怎样承受刺激的?我很难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后是怎样一种qíng形?”

  “把亨林格别在外套上。”

  “只这个?”

  “我要说的是,”我说道,“那东西是慢xing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毕竟存在。所谓刺激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给人家看,如果能给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说的我完全领会。”

  “真的?”

  “或许不那么明显,但我也在好些事qíng上受过刺激,好些!”她小声说道,“很多原因搅和在一起,所以最后才辞去东京那家宾馆的工作。刺激,苦闷。我这人,有些事qíng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处理妥当。”

  “呃。”

  “现在也还受着刺激。想到这点,有时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着喝了口玛莉白兰地,捅了下眼镜,莞尔一笑。

  我们喝了不少酒,已记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时间已过11点。她觑了下手表,说明天还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说叫出租车送她回去。从这里去她的住处,出租车10分钟就能到。我付过款,出到外面,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雪不很厉害,但路面结冰,脚下打滑。于是她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往出租车站走去。她喝得有点过量,脚步踉踉跄跄。

  “哦,那本报道收买土地内幕的周刊,”我蓦然想起,“叫什么名称?大致出版日期?”

  她讲出那家周刊的名称。是报社系统的。“估计是去年秋季出版的。我没直接读过,具体写的什么不大清楚。”

  我们在轻扬漫舞的雪花中等车,等了5分钟。这时间里她一直抓住我的胳膊,显得很轻松。我也心qíng轻松下来。

  “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她说。而我也同样。于是,我再次想到,我们之间是有某种相通之处的。惟其如此,我才从第一眼见到她时便开始怀有好感。

  车上,我们东南西北地聊起来,下雪啦,天冷啦,她的工作时间啦,东京啦,不一而足。我一边聊一边伤脑筋:往下如何对待她呢?我知道,我只是知道,再bī近一步,便可以同她睡觉。至于她想不想同我睡,我当然不知道。但同我睡也未尝不可,这我是知道的,这点从其眼神、呼吸、说话口气和手的动作上即可知道。作为我来说,也想同她睡,知道睡也不至于睡出麻烦。来到、住下、一走了之而已,如她说的那样。但我拿不定主意。我隐约觉得如此同她睡觉恐怕有失公正,并且这种念头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驱除。她比我小10岁,qíng绪有点不稳定,而且醉得摇摇晃晃。这就像用带有记号的牌打扑克一样,是不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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