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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22)

  想到这里,电梯门开了,悄然而倏然地。我步入其中,按十五楼钮,随后继续遐想。本来不愿再想,却硬是控制不住。

  舞台一转,出现渺无人烟的沙漠。沙漠纵深处的dòngxué里,一个被法老驱逐出来的预言者,默默地生活着,孤苦伶订,无人知晓。尽管被割去眼皮,但他终于挣扎着横穿沙漠,奇迹般地生存下来。他身披羊皮,以遮蔽火辣辣的阳光。他终日生活在黑暗里,食昆虫,嚼野糙,并用心灵的眼睛预言未来,预言法老即将到来的没落,预言埃及的huáng昏,预言世界的嬗变。

  是羊男,我想。为什么羊男突然出现在这等地方呢?

  门又一次悄然而倏然地打开,我茫然而木然地思考着跨出门外。难道羊男自古埃及时代便已生存于世不成?抑或这一切统统不过是我在头脑中编造出来的无聊幻觉?我依然双手cha兜,站在黑暗中冥思不已。

  黑暗?

  等我意识到时,眼前已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也没有。随着电梯门在我身后闭合,四周亦落下了黑漆漆的屏幕。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背景音乐也听不见。《水色恋qíng》也好,《夏日之恋》也好,全都杳无声息。空气凉飕飕的,夹杂一股霉气味儿。

  如此黑暗中,我一个人果然伫立。

  10

  这是地地道道的黑暗,地道得近乎可怕。

  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无法识别,包括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东西存在这点都感觉不出来,有的只是黑色的虚无。

  置身于如此彻底的黑暗,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恍惚成了空dòng的概念——ròu体融入黑暗而不再拥有实体这一概念如同外层灵质一般在空中浮现出来。我已经从ròu体中解放出来,但尚未觅得新的去处,而在虚无缥缈的宇宙中,在恶梦与现实奇妙的分界线上往来彷徨。

  我静立多时,想动也动不得,手脚麻痹了似的失去原来的感觉,简直像被压入了深海底层。浓重的黑暗向我施加莫可言喻的压力,沉寂在压迫我的耳鼓。我力图使自己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然而枉费心机。这种黑暗并非眼睛可以逐渐习惯的隐隐约约的黑暗,而是百分之百的黑暗,黑得深不可测,黑得了无间隙,如同用黑色的油画涂料抹了不知多少层。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右边装着钱夹和自有钥匙,左边是房间钥匙、手帕和一点零币。但这些在黑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我第一次后悔自己戒烟,否则身上总会带有打火机或火柴,追悔莫及。我从衣袋里掏出手,往估计有墙壁的那边伸去,黑暗中我感觉到了硬邦邦的竖式平面:是墙壁。墙壁滑溜溜、凉冰冰的。作为海豚宾馆的墙壁未免温度过低,其实并没有这般冰凉。因为空调设施无时无刻不将空气保持得和煦如chūn。我对自己说道:要冷静,慢慢想想看。

  冷静思考。

  于是我首先想到,眼前的事态同女孩儿的遭遇一模一样。自己不过步其后尘,故无须害怕。她都能做到一个人临阵有余,更何况我,当然不在话下。要冷静,只要像她那样行动即可。这间宾馆里潜伏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而又可能与我本身有关。毫无疑问,它同原来的海豚宾馆密不可分。惟其如此,我才来到这里,是吧?是的。我必须像她那样行动,把她没看到的东西弄个水落石出。

  怕吗?

  怕。

  罢了罢了,我想。是怕,货真价实的怕,宛若被人剥得jīng光。心烦意乱。凝重的黑暗使得bào力的颗粒子飘浮在我的周围,并且像海蛇一样飞快扭动着身子朝我偷偷袭来,而我连分辨都不可能。一股无可救药的虚脱感俘虏了我。我觉得似乎身上所有的毛细孔都在黑暗中bào露无余。衬衣吃透了冷汗,几乎滴下水来。喉头gān得冒烟,连吞口唾沫都远非易事。

  到底是哪里呢?不是海豚宾馆。绝对不是,绝对!这是另外一个地方。我现已翻山越岭,完全走进这个奇特的场所。我闭目合眼,反复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

  说来荒唐,我真想听一听保尔·莫里亚那由大型管弦乐队演奏的《水色恋qíng》。假如现在能够听到那首背景音乐,该是何等幸福,该获得何等大的勇气!理查德·克莱德曼也可以,眼下倒可以忍受。罗斯·英迪奥兹·塔巴赫拉斯也好,胡塞·菲里西亚诺也好,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也好,塞尔西奥·门迪斯也好,“帕特里克家庭”也好,眼下都可忍受,只要是音乐就想听。太寂静了!即使米琪·米拉合唱团也可忍受,哪怕安迪·挪里亚姆兹和阿尔·玛尔蒂诺的二重唱也不妨一听。

  算了,我喝令自己。简直胡思乱想。然而又不能什么都不想。只要想即可,总得用什么将脑袋里的空白填满。恐怖之敌。恐怖已潜入空白之中。

  在篝火前手敲铃鼓跳《彼利·金》的迈克尔·杰克逊。甚至骆驼们都听得忘乎所以。

  头脑有点混乱。

  头脑有点混乱。

  我的思考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回响。思考发出回响。

  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将所有无聊的意象从头脑中一扫而空,如此永无休止如何得了!必须采取行动,对吧?不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吗?

  我下定决心,在黑暗中开始摸索着向右慢慢迈步。但腿脚还是不能运用自如,似乎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筋ròu和神经也不能巧妙配合。本来我想动腿,而腿实际却没动。墨汁般的黑暗将我紧紧包在中间,进退不得。黑暗无尽无休地延展开去,怕要一直达到地球的核心。我是朝着地核迈进。而且一旦到达,便再也无法重返地表。还是想点其他的吧!如若什么也不想,恐怖感势必变本加厉地纠缠不放。接着想那电影qíng节好了。故事发展到哪里了?到羊男出场那里。但沙漠画面又到此为止,镜头重新拉回法老宫殿,金碧辉煌的宫殿,整个非洲的财富尽皆集中于此。努比亚奴隶黑压压跪倒在地,正中端坐着法老。画外回响着类似米克洛斯·鲁兹风格的音乐。法老显然焦躁不安。“埃及有什么在腐败,”他想,“而且就在这宫殿里,宫殿里正在发生异常现象。我已清楚感觉到了,务必一追到底!”

  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移动。并且思忖,那女孩儿居然能做到这般地步,实在令人佩服。在猝不及防地被投入莫名其妙的黑暗中后,居然能独自前往黑暗深处探个究竟。就连我——况且我已事先听说过有这样一个离奇的冥冥世界——都如此心惊胆战。假如在事先一无所知的qíng况下闯入这等境地,恐怕一步都前进不得,只能大气不敢出地久久地呆立在电梯门前。

  我开始想她,想像她身穿游泳比赛用的黑色三点式泳衣,在游泳学校练习游泳的qíng景。那里也有我那位当电影演员的老同学。而且她也对他痴qíng得不可收拾。每次他纠正右手做自由式游泳时的伸展姿势,她都用痴迷的眼神看着我的朋友。夜晚便也钻到他chuáng上去。我伤心,甚至很受打击。我觉得她不该这样,她对他还丝毫谈不上了解。他仅仅风度优雅,对人亲切而已。可能对你甜言蜜语,使你进入极乐园地,但终究只是亲切,只是云雨前的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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