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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33)

  “好的。”

  我们一面听音乐,一面在东京街头转来转去。如此做法,带来的结果无非是加速空气污染,使臭氧层遭到破坏,噪音增多,人们神经紧张,地下资源枯竭。雪把头偎在靠背上,一声不响地茫然望着街头夜景。

  “听说你母亲在加德满都?”我问道。

  “嗯。”她懒慵慵地回答。

  “那么,母亲回来之前就你一个人喽!”

  “回箱根倒是有一个帮忙的老婆婆。”

  “唔,”我说,“常有这种qíng况?”

  “你指的是扔下我一个人不管?常有的呀,她那人,脑袋里装的全是她的照片。人是没有坏心,但就是这个样子。总之只考虑她自己,有我没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好比一把伞,她走到哪忘到哪。兴致一来说走就走。一旦起了去加德满都的念头,脑袋里就只有加德满都。当然事后也反省也道歉,但马上又故伎重演,这次心血来cháo地把我带去北海道。带去自然好,可我只能整天在宾馆房间里听单放机,妈妈几乎顾不得回来,吃饭也我一个人……但我已经习惯了。就说这次吧,她说是说一个星期后回来,实际也指望不得,谁晓得从加德满都又去什么地方!”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说出母亲的名字。我没有听说过。“好像没听说过。”我说。

  “另有工作用名。”雪说,“工作中一直用‘雨’这个名字。所以才把我搞成‘雪’。你不觉得滑稽?就是这样的人。”

  提起雨我倒是晓得,任何人都晓得,这是个大名鼎鼎的女摄影家。但她从不在电视报纸上抛头露面,从不介入社会。本名叫什么几乎无人知晓。只知道她独来独往,自行其是,摄影作品角度尖锐,富有攻击xing。我摇了摇头。

  “那么说,你父亲是小说家?叫牧村拓,大致不错吧?”

  雪耸了耸肩:“那人也不是坏人,才能可没有。”

  雪的父亲写的小说,过去我读过几本。年轻时写的两部长篇和一部短篇集的确不坏,文笔和角度都令人耳目一新,所以书也还算畅销。本人也俨然成了文坛宠儿,接连不断地出现在电机杂志等各种画面场面,对所有的社会现象评头品足,并和当时崭露头角的摄影家雨结了婚。这是他一生的顶点,后来便江河日下。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缘由,而他却突然写不出像样东西来了。接着写的两三本,简直无法卒读。评论家们不赞一词,书也无人问津。此后,牧村拓一改往日风格,从làng漫纯qíng的青chūn小说作家突然变成大胆拓新的超前派人物。但内容的空dòng无物却并无改变。文体也是拾人牙慧,不过是仿照法国一些超前派小说,支离破碎地拼凑起来而已,简直惨不忍读。尽管如此,几个想像力枯竭的新型好事评论家居然赞扬一番。两年过后,连这几个评论家大概也觉得自讨没趣,再不鼓chuī了。至于何以出现这种qíng况我固然无从知晓,总之他的才华已在最初三本书里耗费一空。不过文章还做得出来,因此仍在文坛周边团团打转,犹如一条年老体衰的狗只凭过去的记忆在母狗屁股后嗅来嗅去。那时雨已经同他离婚——准确说来,是把他甩了。至少社会上都这样认为。

  然而牧村拓并未就此鸣金收兵,那是七十年代初期。滚蛋去吧超前派,如今时髦的是行动与探险。于是围绕世界上鲜为人知的地带大做文章。他同爱斯基摩人一起吃海豹,在非洲同土著居民共同生活,去南美采访游击战。并且咄咄bī人地抨击书斋型作家。起始这样还未尝不可,但十年一贯如此——怕也有所难免——人们自然厌烦起来。况且世界上原本也没那么多险可探,又并非利文斯敦和阿蒙森时代。探险色彩渐次淡薄,文章却愈发神乎其神起来。实际上,那甚至已算不上探险。他的所谓探险,大多同制片人、编辑以及摄影师等拉帮结伙。而若电视台参与,势必有十几名工作人员、赞助人加入队伍。还要拍演,而且愈是后来拍演愈多。这点同行之间无人不晓。

  估计人本身并不坏,只是缺乏才能,如她女儿说的那样。

  对她这位作家父亲,我再没有说什么,雪也似乎懒得说,而其他话我又不愿开口。

  我们默默欣赏音乐。我握着方向盘,注视前面行驶的蓝色BMW①的尾灯。雪则一边用靴尖踩着索罗门·巴克歌唱的节拍,一边观望街景。

  ①德国小汽车商标名,BayerisheMotorenWerke之略,一般译为“宝马”。

  “这车不错。”稍顷,雪开口道,“什么牌子?”

  “雄狮,”我说,“半新不旧的老型号。世上不大会有人故意夸它还夸出声来。”

  “也不知为什么,坐起来总像感到很亲切。”

  “大概因为这车得到我喜爱的缘故吧。”

  “那样就会产生亲切感?”

  “谐调xing。”

  “不大明白。”雪说。

  “我和车是互相配合的,简单说来,就是说,我进入车内空间,并且爱这部车。这样里边就会产生一种气氛,车会感受到这种气氛。于是我变得心qíng愉快,车也变得心qíng愉快。”

  “机器也会心qíng愉快?”

  “不错。”我说,“原因我说不清,反正机器也会心qíng愉快,或烦躁不安。理论上我无法解释,就经验来说是这样,毫无疑问。”

  “和人相爱是一回事?”

  我摇摇头:“和人不同,对机器的感qíng是固定在同一场合的。而对人的感qíng则根据对方的反应而经常发生微妙的变化。时而动摇,时而困惑,时而膨胀,时而消失,时而失望,时而不悦。很多场合很难从理论上加以控制。而对‘雄狮’就不一样。”

  雪略加思索,问道:“你和太太没能沟通?”

  “我一直以为是沟通的。”我说,“但对方不那样认为,见解不同罢了。所以才离家出走。或许对她来说,同别的男人一起出走比消除见解上的差异来得方便、来得痛快。”

  “不能像跟‘雄狮’那样和平共处?”

  “可以这样看。”说罢,我不由心中叫道:乖乖,瞧我跟一个13岁女孩说些什么?

  “嗳,你对我是怎么看的?”雪问。

  “我对你还几乎一无所知。”我回答。

  她又定定看着我的左脸。那视线甚是尖锐,我真有点担心把脸颊盯出dòng来。明白了——我想。

  “在我迄今为止约会过的女孩儿当中,你大概是长得最为漂亮的。”我看着前面的路面说,“不,不是大概,确实最为漂亮。假如我回到15岁,非跟你恋爱不可。可惜我都34岁了,不可能动不动就恋爱。我不愿意变得更加不幸。还是‘雄狮’更叫人开心。这样说可以吧?”

  雪又盯了我一会,但这回视线已平和下来,说了声“怪人”。经她如此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怕是果真成了人生战场上的败北者。她想必并无恶意,但对我确是不小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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