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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40)

  五反田啜了口威士忌,摇摇头。

  “上大学后qíng况有点不同了。闹学cháo,总决战,我自然又成了头目。每当有什么举动我必是头目无疑,无一例外。固守学cháo据点,和女人同居,吸大麻,听‘深紫’。当时大伙都在gān这种勾当。机动队开进来,把我抓进拘留所关了几天。那以后因没事可gān,在和我同居那个女郎的劝说下,试着演了一场戏。最初是闹着玩,演着演着就来了兴致。虽说我是新加入的,但分到头上的角色都不错。自己也发觉有这方面的才能,演什么像什么,直率自然。大约gān了两年,得到了不少人的喜爱。那时自己着实胡闹了一番,酒喝了又喝,睡的女人左一个右一个,不过大家也都这个德行。后来电影公司的人找上门,问我愿不愿意演电影。我出于兴趣,便去一试。角色不坏,是个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紧接着分得第二个角色,电视台也有人找来,往下你可想而知。于是忙得不亦乐乎,只好退出剧团。退出时当然费了好一番唇舌,但没有办法,我总不能永远光演先锋派戏剧。我的兴趣在于开拓更广阔的天地,结果便是今天这副样子,除了当医生就是当老师。广告也演了两个,胃药和速溶咖啡。所谓广阔天地也不过尔尔。”

  五反田叹息一声,叹得十分不同凡响,但叹息毕竟是叹息。

  “你不认为我这人生有点像画上画的?”

  “不知有多少人还画不了这么巧妙。”我说。

  “倒也是。”他说,“幸运这点我承认。但转念一想,又好像自己什么都没选择。半夜醒来时每次想到这点,都感到十分惶恐:自己这一存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我这一实体又在哪里呢?我只不过是在恰如其分地表演接踵而来的角色罢了,而没在主体上做出任何选择。”

  我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用,我觉得。

  “我谈自己谈得太多了吧?”

  “没什么,”我说,“想谈的时候就谈个够。我不会到处乱讲的。”

  “这个我不担心。”五反田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开始就没担心,刚接触你时我就信任你。原因讲不出,就是信任你。觉得在你面前可以畅所yù言,毫无顾忌。我并非对任何人都这样说话,或者说,几乎对谁都没这样说过。跟离婚前的老婆说过,一五一十地。我们经常一起jiāo谈,和和气气,相互理解,也相亲相爱来着,直到被周围那群馄蛋蜂拥而上挑拨离间时为止。假如只有我和她两人,现在也肯定相安无事。不过,她jīng神上确实有极其脆弱不稳之处。她是在管教严厉的家庭长大的,过于依赖家庭,没有自立能力。所以我……不不,这样扯得太远了,要扯到别的事qíng上去。我想说的是在你面前我可以开怀畅谈,只怕你听得耽误正事。”

  “没什么可耽误的。”我说。

  接着,他讲起物理实验课。讲他如何心qíng紧张,如何想万元一失地做完实验,如何必须给理解力差的女孩儿一一讲清,而我在那时间里如何悠然自得地熟练cao作等等。其实,中学物理实验时间里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已全然记不得了。因此我根本搞不清他羡慕我什么。我记得的只有他动作娴熟而洒脱地进行实验cao作的qíng景,他点煤气喷灯和调整显微镜时那极其优雅的手势,以及女生们犹如发现奇迹般地盯视他一举一动的眼神。我之所以能悠然自得,无非是因为他把难做的都已包揽下来。

  但我对此没表示什么,只是默默听他娓娓而谈。

  过不一会儿,一个他熟人模样的衣冠楚楚的40多岁男士走来,忽地拍五反田一下肩膀,口称“哟——很久不见了。”此人手腕上戴一块劳力士表,金辉闪闪,耀眼炫目。一开始他看我看了大约1/5秒,活像在看门口的擦鞋垫,旋即把我扔在一边不管。尽管他扎着阿尔玛尼领带,但我在1/5秒时间里便看出他并非什么名人。他同五反田闲聊了半天,什么近来如何啦,很忙吧,再去打高尔夫球呀之类。之后劳力士男上又嘭一声拍下五反田肩膀,道声再会,扬长而去。

  男士走后,五反田把眉头皱起5毫米,竖起两指叫男侍结账。账单拿来后,他看也没看地用圆珠笔签了名。

  “不必客气,反正是经费。”他说,“甚至不是钱,只是经费。”

  “多谢招待。”我说。

  “不是招待,是经费。”他淡漠地说。

  19

  五反田和我乘上他的“奔驰”,到麻布后街一间酒吧喝酒。我们拣柜台尽头处的位置坐下,喝了几杯jī尾酒。五反田看来酒量蛮大,怎么喝都全然没有醉意,语调也好表qíng也好毫无变化。他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他讲了电视台的庸俗无聊,讲了节目主持人的愚不可及,讲了演员们令人作呕般的低级趣味,讲了新闻专题中评论家的信口雌huáng。讲得妙趣横生,语言生动,独具慧眼。

  之后,他说想听听我的qíng况,问我这以前的所作所为。于是我简明扼要他讲了一遍,讲了大学毕业后开事务所做广告当编辑,讲了结婚与离婚,讲了正当工作顺利时因故离职而眼下当自由撰稿人,讲了钱虽不多却无暇使用……如此概略地讲来,一切都似乎风平làng静,不像我自己的人生。

  这时间里,酒吧渐渐人多起来,谈话变得不大方便。有人鬼鬼祟祟地看他的脸。“到我家去吧,”说着,五反田站起身来,“就在这附近,谁也没有,有酒。”

  他的公寓从酒吧转过两三个拐角就是。他告诉“奔驰”司机可以回去了。公寓派头十足,连电梯都是两部,有一个需有专用钥匙。

  “公寓是离婚后被撵出家门时事务所给买的。”他说,“因为作为一个有名的电影演员,被老婆轰出家门后身无分文地住在廉价宿舍里很是不妙,有损形象。当然租金由我出,形式上是事务所借给我的,而租金从经费里扣,何乐不为!”

  他的房间在最顶层。客厅宽宽大大,起居室两个,有厨房,有阳台。从阳台望去,东京塔历历在目。家具格调不错,简洁明快,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客厅是木地板,上面铺着好几张波斯地毯,花纹都很别致。沙发很大,软硬适中。几盆大型观叶植物配置得赏心悦目。天花棚垂下的枝形灯和桌子上的座灯,一派意大利式现代风格。饰物不多,只有酒柜上面摆着几枚俨然中国明代的瓷盘。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大概是登门女佣每天来给打扫一次。茶几上放着《GQ》和建筑方面的杂志。

  “好房间。”我说。

  “用来摄影都可以吧?”

  “有那种感觉。”我再次环视房间说道。

  “请室内装饰专家设计起来,都是这个样式。简直成了摄影棚,照起相来倒不错。我时不时地敲敲墙壁,真怀疑是纸扎成的。没有生活气息,徒具其表。”

  “那,你来创造生活气息不就行了!”

  “问题是没有生活。”他面无表qíng地说。

  他拿一张唱片放在B&O唱机上,落下唱针。音箱里传出亲切的JBL唱片公司的P88。JBL是神经质的斯坦迪奥·莫尼坦尚未将其歌声撒向世界、音箱声响仍保持原声那一时代制造的jīng品。他放的这张是博普·库巴的旧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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