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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52)

  “不,你解释得很好。”

  “当真?”

  “非常出色,”我说,“你想说的我隐约明白,但理解还需要时间。”

  穿过町中,来到让堂海滨后,我把车停在松林旁边停车场的白线内。里面几乎没有车。我提议说稍微走一阵。这是4月间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午后。风似有若无,波平làng静。海湾那边就像有一个人轻轻拉曳chuáng罩一般聚起道道涟漪,旋即dàng漾开去。波纹细腻而有规则。冲làng运动员只好上陆,穿上简易潜水服坐在沙滩上吸烟。焚烧垃圾火堆的白烟几乎笔直地伸向天空。左边,江之岛犹如海市蜃楼一般依稀可辨。一只大黑狗满脸沉思的神qíng,沿着水岸jiāo际处迈着均匀的小快步从右往左跑去。海湾里渔舟点点,其上空海鸥如白色的漩涡,悄无声息地盘旋不止。海水似也感觉到了chūn意。

  我们沿着海边的人行道,朝着藤泽方向一路慢慢走去,不时地同乘着英国“美洲虎”轿车或自行车的女高中生擦肩而过。到得一处合适的地方,两人坐在沙滩上观海。

  “时常有那种感觉?”我问。

  “不是时常,”雪说,“偶尔。只是偶尔感觉得到。能使我感觉得到的对象没那么多,寥寥无几。而且我尽量避免那种感觉。一旦感觉到什么,我就迫使自己去想别的。每当意识到可能有所感觉,我就啪一声关闭起来。那种时候凭直感意识得到。关闭之后,感觉就不至于陷得那么深。这和闭上眼睛是一回事。只不过半闭的是感觉。那一来,就什么也看不见。有什么是知道的,但看不见。如此坚持一会儿,便再也看不见什么,对了,看电影当预感要出现恐怖场面的时候不是闭起眼睛吗?和那一样,一直闭到那场面过去。闭得紧紧的。”

  “为什么要闭?”

  “因为不愉快。”她说,“过去——更小些的时候——是不关闭的。在学校也是,一感觉到什么就说出口来。但那样弄得大家都不痛快。就是说,我连谁将要受伤都晓得,于是对要好的同学说‘那人要受伤的’。结果那人真的受了伤。这样有过几次,大家都把我当成什么妖怪,甚至管我叫‘小妖’,风言风语。我当然伤心得不得了。从那以后就什么也不再说了,对谁也不说。每当看见什么,感觉到什么,我就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关闭起来。”

  “可我那时候没有关闭吧?”

  她耸耸肩:“像是太突然了,来不及。那图像冷不防地浮现出来——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在宾馆酒吧里。当时我正在听音乐,听流行音乐……什么都听,迪兰也好,鲍易也好……嗯,反正是我正听音乐的时候。我没怎么提防,整个身心放松下来。所以我喜欢音乐。”

  “就是说你大概有预知能力吧?”我问,“比如你可以事先知道谁将要受伤等等,对吧?”

  “说不准。我觉得好像和这个还不大一样。我不是预知什么,只是感觉得出其中存在的征兆。怎么表达好呢,每当发生什么之前,总有一种相应的气氛吧?明白不?譬如玩高低杠摔伤的人,总有粗心大意、盲目自信的表现吧?或者得意忘形什么的。对这种qíng绪上的波动,我非常非常敏感,它像块状空气一样,危险——每当我闪过这一念头,那空白梦境般的图像便倏地产生出来。是产生,是发生,而不是预知。尽管图形模糊不清得多,但毕竟发生了,而且我能看见,使我觉得此人可能烧伤,结果真的烧伤了。但我什么也不能说,这滋味很不好受吧?自我厌恶!所以我才关闭起来。一旦关闭,也就避免了自我厌恶。”

  她抓起砂子玩着。

  “羊男真有其人?”

  “真有。”我说,“那宾馆里有他住的地方。宾馆之中还有另一个宾馆,那是一般人看不见的场所,但的的确确保留在那里。为我保留,为我存在。他就在那里生活,把我同许多事物连接在一起。那场所是为我设的,羊男在那里为我工作。假如没有他,我和许许多多的东西就连接不好。他负责这方面的管理,像电话jiāo换员一样。”

  “连接?”

  “是的。当我寻求什么,打算同其连接起来的时候,他就为我接上。”

  “不大明白。”

  我也学雪的样子,捧起细砂,让它从手指间漏下去。

  “我也不大明白,是羊男对我那样解释的。”

  “羊男很早以前就有?”

  我点点头:“嗯,很早就有的,从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的存在,觉得那里有什么。不过其成为羊男这一具体形体,则是不久前的事。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羊男开始一点点定型,其所在的世界也开始定型。什么缘故呢?我也不得而知。大概是因为有那种必要吧。年龄增大以后我失却了很多很多东西,因而才有那种必要。就是说,为了生存下去,恐怕需要那种帮助。但我还搞不清楚,也许有其他原因。我一直在考虑,但得不出结论。傻气!”

  “这事跟谁说过?”

  “没,没有。即使说估计也没人肯信。没有人理解的。再说我又说不明白。提起这话今天还是第一次。我觉得同你可以说得明白。”

  “我也是头一次说得这么详细。这以前始终没有做声。爸爸妈妈倒是知道一些,但我从未主动说起过。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本能地。”

  “这回能互相说出来,真是难得。”

  “你也是妖怪帮里的一个哟!”

  返回停车场地的路上,雪讲起她的学校,告诉我初中是何等惨无人道的地方。

  “从暑假开始一直没有上学。”她说,“不是我讨厌学习,只是讨厌那个场所。忍受不了。一到学校心里就难受得非吐不可。每天都吐。一吐就更受欺侮了,统统欺侮我,包括老师在内。”

  “我要是和你同班,绝不会欺侮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雪久久望着大海。“不过因为漂亮反遭欺侮的事也是有的吧?况且我又是名人的女儿。这种qíng况,或被奉为至宝,或被百般欺侮,二者必居其一,而我属于后者。和大家就是相处不来,我总是紧张得不行。对了,我不是必须经常把自己的心扉愉偷关闭起来吗?这也就是我整天战战兢兢的起因。一旦战战兢兢,就像个缩头缩脑的野鸭子似的,于是都来欺侮,用那种低级趣味的做法。简直低级趣味得叫人无法相信,羞死人了,实在想不到会那么卑鄙。可我……”

  我握住雪的手。“没关系,”我说,“忘掉那种无聊勾当,学校那玩艺儿用不着非去不可,不愿去不去就是。我也清楚得很,那种地方一塌糊涂,面目可憎的家伙神气活现,俗不可耐的教师耀武扬威。说得gān脆点,教师的80%不是无能之辈就是nüè待狂。满肚子气没处发,就不择手段地拿学生出气。繁琐无聊的校规多如牛毛,扼杀个xing的体制坚不可摧。想像力等于零的蠢货个个成绩名列前茅,过去如此,现在想必也如此,永远一成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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