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68)

  “首先我不是搞艺术的人,”我说,“因此对艺术灵感的产生和其间的关系体会不深。这超出我的想像。”

  他以悲戚凄然的神色望着大海。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未开口。

  我闭起眼睛。本来是想稍闭一会,不料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大概是啤酒作怪吧。醒来时,树影已移到我的脸上。由于热,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一看手表,已经2点半。我晃晃头,坐起身来。狄克在水边逗一只狗玩。但愿我没伤他的心才好——谈话当中我丢开他兀自睡了,况且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话。

  但我到底能说什么呢?

  我又抓起沙子,目视他逗狗玩的身影。诗人把狗的脑袋抱在怀里。海涛呼啸着拍上岸来,又余威未尽地退下阵去。雪沫闪闪,炫目耀眼。莫非自己过于冷漠?其实我并非不理解他的心qíng。独臂也罢,双臂也罢,诗人也罢,非诗人也罢,所面临的这个世道同样都是严峻而冷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问题,但我们已是成年人,我们已经熬到了这个地步,至少不应该向初次见面的人提难以回答的问题。这属于基本礼节。过于冷漠,我想。我摇摇头——尽管摇头也毫无用处。

  我们乘“矛骑兵”返回小别墅。狄克一按门铃,雪打开门,脸上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不高兴。雨衔支香烟盘腿坐在沙发上,用打禅似的眼光定定向上看着。狄克走上前,又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话完了?”他问。

  “噢噢。”雨依然衔着烟,给了肯定的回答。

  “我们在海滩上一边观察世界的尽头一边愉快地接受日光浴。”狄克说。

  “该回去了。”雪用极其平板式的声音说。

  我也有同感,是到返回嘈杂、现实、熙熙攘攘的火奴鲁鲁的时候了。

  雨从沙发上欠身立起:“再来玩,还想见你的。”说着,走到女儿跟前,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我向狄克致谢,感谢他的啤酒等等。他微微一笑,说不客气。

  我让雪坐进“矛骑兵”助手席。这时雨拉过我的臂肘,说有句话要跟我说。我和她并肩走到前边一处小公园样的地方。里边有架简易滑梯,她在旁边靠定,抽出支烟放在嘴上,不耐烦似的擦火柴点燃。

  “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她说,“所以有件事相求:希望你尽可能把她带来这里。我,喜欢那孩子,想见她,明白吗?想见她和她说话,想jiāo朋友。我想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在成为母女之前。所以想趁她在这里时两人多谈一些。”

  说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我想不起有什么话好说,但又不能不说点什么。

  “这是你同女儿之间的问题。”我说。

  “当然。”

  “所以如果你想同女儿相见,我当然领来。”我说,“或者你作为母亲叫我领来,我也会领来,两种qíng况都可以。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能说。所谓朋友关系是自发的,无须第三者介入。假如我理解不错的话。”

  雨开始沉思。

  “你说想同女儿jiāo朋友,这是好事,当然是好事。不过恕我直言:对雪来说,你是朋友之前首先是母亲。”我说,“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客观就是如此。况且她才13岁,她还需要母亲,需要在黑暗寂寞的夜晚无条件地紧紧拥抱她的存在。请原谅,我是毫不相gān的外人,说这样的话也许缺乏考虑。但她所需要的并非不生不熟的朋友,而首先是全面容纳自己的世界。这点应首先明确。”

  “你不明白的。”雨说。

  “是的,我不明白。”我说,“不过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心灵已经受到创伤。应该有人保护她,棘手是有些棘手,但必须有人这样做。这是责任,明白吗?”

  她当然不明白。

  “我不是叫你每天都领来这里。”她说,“在那孩子同意来的时候领来即可,我也不时打电话过去。我不愿意失去那孩子,长此以往,我真担心随着她逐渐长大而离我越来越远。我需要的是jīng神上的沟通和纽带。我可能不是个好母亲,可是较之当母亲,我要gān的事qíng实在太多,毫无办法。这点那孩子也该理解。所以,我寻求的是超乎母女之上的关系,是血缘相连的朋友。”

  我叹口气,摇摇头——尽管摇头无济于事。

  归途车中,我们默默地听着广播音乐,我有时低声chuī几声口哨。此外便是无尽的沉默。雪转过脸,一动不动地凝视窗外,我也没什么话特别想说。如此行驶了大约15分钟。之后我产生了轻微的预感,一种如无声弹丸般的预感倏然掠过我的脑际。

  于是我按照预感把车停在前面一处海滨车场,问雪是否心qíng不舒服,“没什么?不要紧?不喝点什么?”雪一阵沉默。暗示xing沉默。我再没说什么,密切注视暗示的发展。年纪一大,往往可以多少领悟暗示的暗示xing,知道此时应该等待,直到暗示xing以具体形式出现时为止,犹如等待油漆变gān一样。

  两个身穿同样的小号黑游泳衣的女孩儿肩并着肩,从椰子树下缓缓行走。脚步迈得很轻,活像在围墙上挪动的猫。泳装的样子很滑稽,仿佛是用几块小手帕连接而成,几乎一阵qiáng风便可从身上掀跑。两人恍若被压抑的梦幻,氤氲着既现实而又非现实的奇妙氛围,从右向左横穿过我们的视野消失了。

  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唱起《饥饿的心》。娓娓动听。看来世界还不至于漆黑一团。音乐节目主持人也说这歌不错。我轻咬一下手指,纵目长空。那块头骨云絮命中注定似的仍在那里。夏威夷,天涯海角!母亲想同女儿jiāo朋友,女儿寻求的则是朋友之外的母亲,失之jiāo臂。yù去无处。母亲身边有男友——失去归宿的独臂诗人;父亲家中也有男友——艺jì书童忠仆,无处可去。

  10分钟后,雪把脸靠在我肩头开始哭泣,起始很平静,随后哭出声来。她把两手整齐地放在自己膝头,鼻尖贴住我肩部哭着。理所当然,我想。若我身临她的处境也要哭,当然要哭!

  我搂住她的肩膀,让她哭个痛快。我的衬衣袖不久便湿透了。她哭了相当长的时间,肩头颤抖不止,我默默地把手放在上面。两名戴着太阳镜、左轮手枪闪闪发光的警察从停车场穿过。一条德国牧羊狗热不可耐地伸长舌头四下转了一圈,消失不见。一辆轻型福特卡车在附近停住,走下一个身材高大的萨摩亚人,领着漂亮的女郎沿海边走去。收音机播出盖尔茨唱的《跳舞天国》。

  雪哭过一阵,渐渐平静下来。

  “喂,以后再别叫我小公主。”她依然把脸靠在我肩部说道。

  “叫过?”我问。

  “叫过。”

  “忘了。”

  “从辻堂回来的时候,那天晚上。”她说,“反正再别叫第二次。”

  “不叫。”我说,“一言为定,向鲍伊·乔治和迪伦发誓,再不叫第二次。”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