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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76)

  “那好,明日开车送你去马加哈。噢,再说,我也恐怕还是再最后见一次你母亲为好。”

  之后,我们去阿洛哈塔附近一家海味饭店吃最后一顿晚饭。

  她吃龙虾。我喝罢威士忌,开始吃牡蛎。两人都没怎么开口,我脑袋昏昏沉沉,恍惚觉得自己吃牡蛎时便可能酣睡过去,而变成一具白骨。

  雪不时地看我一眼,饭后对我说道:“你最好回去睡一下,脸色很不好看。”

  我回房间打开电视,拿起葡萄酒自斟自饮。电视上正在转播棒球比赛,杨基茨队对奥里奥尔队。其实我并不大想看棒球比赛,只不过想打开电视——作为一种同现实物相连接的标识。

  我喝酒一直喝到困意上来。突然想起那张纸片,便又拨动了一次号码,还是没人接。铃声响过15遍,我放下听筒,坐回沙发盯着电视荧屏不动。威弗尔德进入击球位。随后我觉得有什么刮了我脑袋一样,是有什么。

  我边盯电视边思索那究竟是什么。

  什么与什么相似,什么与什么相连。

  我将信将疑,但值得一试。我拿起那张纸片走到门前,将迪安写在门上的电话号码同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加以对照。

  完全相同。

  一切都连接上了,我想,一切都已连接妥当,惟独我不晓得其接fèng位于何处。

  翌日一早,我给日航售票处打去电话,订了下午的机票。然后退掉房间,准备开车把雪送到她母亲在马加哈的小别墅。我先给雨打电话,告诉她今天因急事回国,她没有怎么惊讶,说她那里供雪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的,可以带雪过去。今天从一早开始便意外地yīn沉下来,随时都可能有bào风雨袭来。我驾驶那辆近来常用的三菱“矛骑兵”,像往日那样边听广播,边沿着海滨公路以120公里的时速一路疾驰。

  “活像大力士。”雪说。

  “像什么?”我反问。

  “你心脏里像有个大力士。”雪说,“大力士在吃你的心脏,唧、唧、唧,唧、唧、唧。”

  “理解不透你这比喻。”

  “有什么被腐蚀。”

  我一面开车一面思索。“有时我感觉得到死的yīn影。”我说,“那yīn影非常之浓,就像死即将靠近我身边,而且已经悄然伸出手,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脚踝似的。我并不怕。因为那始终不是我的死,那只手抓住的始终是别人的脚踝。但我觉得每有一个人死去,我自身便也受到一点损耗。为什么呢?”

  雪默然耸肩。

  “为什么我固然不知道,但死总是在我身旁,一旦机会来临,就从一道空隙里闪出原形。”

  “那怕就是你的关键所在吧?你是通过死这种东西同世界发生联系的,肯定。”

  我思索良久。

  “你使我很悲观。”我说。

  狄克·诺斯为我的离去大为感伤,虽然我们之间没有多少共通点可言,但正因如此,才感到无拘尤束。我对他那种富有诗意的现实xing,甚至怀有类似尊敬的qíng感。我们握手告别。同他握手时,我见过的白骨蓦地掠过我的脑际。难道那真的是狄克·诺斯?

  “我说,你可考虑过死的方式?”我问道。

  他笑着想了想说:“打仗时常想来着,因为战场上什么样的死法都有。但近来不大想,也没有工夫想这么复杂的事qíng。和平要比战争忙碌得多。”他笑了笑,“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我说没什么缘由,不过一时想到而已。

  “让我想想看,下次见时告诉你。”他说。

  之后,雨邀我去散步,我们并肩沿着漫步用的小路缓缓移动步履。

  “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雨开口道,“真的十分感谢。这种心qíng我总是表达不好,不过……唔,呃,是这样的:我觉得很多事qíng因为有你在才得以顺利解决。不知什么缘故,有你在中间事物的进展就能变得顺畅。现在,我和雪可以单独谈很多话,互相之间好像多少有了理解,而且她也能像今天这样搬到这里住了。”

  “太好了!”我说。我使用“太好了”这句台词,只限于想不出其他任何用于肯定的语言表达方式,而又不便沉默这种迫不得已的qíng况。雨当然觉察不到这点。

  “遇到你后,我觉得那孩子jīng神上安稳多了,焦躁qíng绪比以前少了。肯定你和她脾xing合得来,为什么我倒不知道。大概你们之间有某种相通之处吧。嗯,你怎么认为?”

  我说不大清楚。

  “上学的事怎么办好呢?”她问我。

  我说既然本人不愿意去,那么也不必勉qiáng。“那孩子是很棘手,又易受刺激,我想很难qiáng迫她gān什么。相比之下,最好请一位像样的家庭教师教给她最基本的东西。至于什么突击xing试前复习什么百无聊赖的俱乐部活动什么毫无意义的竞争什么集体生活的约束什么伪善式的规章制度,无论怎么看都不适合那孩子的xing格。学校不愿意去,不去也未尝不可。独自搞出名堂的人也是有的。恐怕最好发掘她特有的才能并使之充分发挥出来。她身上是有足以朝好的方面发展的素质的,我想。也有可能将来主动提出复学,那就随她便就是。总之一句话,要由她自己决定,是吧?”

  “是啊,”雨沉思片刻,点头道,“恐怕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根本不适合群体生活,也没有正经上过学,很能理解你的话。”

  “既然理解,那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到底问题在哪里呢?”

  她喀喀有声地摇晃了几下脖颈。

  “问题倒也没什么。只是在那孩子面前我缺乏作为母亲的坚定自信,所以才这么优柔寡断。别人说不上学也未尝不可也好什么也好,可我总是心里不踏实,而觉得还是要上学才行,否则到社会上恐不大合适……”

  社会上——我接下去说:“当然,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作为结论是否正确,因为任何人也不晓得未来的事。或许结果并不顺利。但是,假如你在实际生活中具体地体现出你同那孩子之间——作为母亲也罢朋友也罢——休戚相关,并且能流露出某种程度的类似敬意的qíng感的话,那么我想以后她会自己设法好自为之的,因为她感受力很qiáng。”

  雨依然把手cha在短裤口袋里,默默走了一会。“你对那孩子的心qíng可说是了如指掌,怎么回事呢?”

  我想说因为我尽力去理解的缘故,当然没有出口。

  之后,她说想酬谢我一下,感谢我对雪的照料。我说不必,因为牧村拓那边已经给了充分的报偿。

  “我还是要表示表示。他是他,我是我,我作为我向你酬谢。现在不马上做,转身就忘的,我这人。”

  “这个忘了倒真的无所谓。”我笑道。

  她低身坐在路旁一条凳子上,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吸着。“沙龙”蓝色的烟盒由于汗水的浸润,已变得软软的。一如往常的小乌以一如往常的复杂音阶啁啾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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