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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93)

  我打开汽车音响,听着往日的摇摆舞曲驱车返回东京。然后边喝啤酒边做晚饭,做好后一个人默默地受用一番。

  和雪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节目。我们或者听着音乐开车兜风,或者躺在海滩上呆呆仰望云天,或者在富士屋酒店吃冰淇淋,或者去芦湖划船。然后在时断时续的闲聊当中送走一个又一个下午,日复一日地盯视日月运行的轨迹。简直同退休老人的生活无异。

  一天,雪提出看电影。我下到小田原,买报纸来查看。没有什么像样的片子,只有五反田演的《一厢qíng愿》在2号馆上映。我介绍说五反田是我初中同学,如今也时常见面。雪于是对此片产生了兴趣。

  “你看了?”

  “看了。”我说,当然我没说看了好几回。若说看了好几回,又要把个中缘故重新说明一遍。

  “有意思?”

  “有意思。”我当即回答,“俗不可耐。说得客气点,纯属làng费胶卷。”

  “你朋友怎么说的,对这片子?”

  “他说无聊透顶,白白消耗底片。”我笑道,“演的人自己都这么说,大致不会有误。”

  “我很想看。”

  “好啊,这就去看。”

  “你不要紧的,看两遍?”

  “无所谓。反正没有别的什么事gān,再说又不是有害电影,”我说,“连害处都谈不上的。”

  我给电影院打电话,问清《一厢qíng愿》开场的时间,然后去城堡中的动物园消磨时间。城堡中有动物园的城区,恐怕除小田原外别无他处。一个有特色的所在。我们基本是看猴子,百看不厌。大概这光景使人联想到社会的一个侧面。有的鬼鬼祟祟,有的爱管闲事,有的争qiáng好胜,一个又丑又肥的猴子蹲在假山尖上雄视四方,态度不可一世,而眼睛却充满畏惧和猜疑,而且脏污不堪。我心中纳闷,为什么那般肥胖臃肿,那般丑陋yīn险呢宁这当然不能向猴子发问。

  因是平日的午间,电影院里自然空空dàngdàng。椅子很硬,四下有一种犹如置身壁橱的气味。开映之前我给雪买来巧克力。我也打算吃点什么,遗憾的是小卖部里没有任何东西引起我的食yù。卖货的女孩儿也不是积极推销那种类型。这么着,我只吃了一块雪的巧克力。差不多有1年没吃巧克力了。我这么一说,雪“咦”了一声。

  “不喜欢巧克力?”

  “没有兴趣。”我说,“既不喜欢又不讨厌,只是没有兴趣。”

  “怪人!”雪说,“对巧克力都没兴趣,肯定神经有故障。”

  “一点不怪,常有之事。你喜欢达赖喇嘛?”

  “什么呀,那?”

  “西藏最厉害的和尚。”

  “不知道,不认识。”

  “那么你喜欢巴拿马运河?”

  “既不喜欢又不讨厌。”

  “或者,对日期变更线你喜欢还是讨厌?圆周率如何?侏罗纪你喜欢还是讨厌?塞内加尔国歌如何?1987年的11月8日你喜欢还是讨厌?”

  “吵死人了!真是傻气。居然一连串想起这么多。”雪不胜其烦他说,“好了,明白了,对巧克力你既不喜欢又不讨厌,只不过没有兴趣。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不久,电影开始。qíng节我了如指掌,因此我没怎么看银幕,只管东想西想。雪也像是觉得这电影实在太差,不时地叹口气,或哼一下鼻子。

  “傻气!”她忍无可忍地低声嘟囔道,“哪里的傻瓜蛋拍的?故意拍这么拙劣的片子?”

  “理所当然的疑问,哪里的傻瓜蛋故意拍这么拙劣的片子?”

  银幕上,一表人才的五反田正在讲课,其教法——尽管是演技——相当不同凡响。他在讲解文蛤的呼吸方式,讲得通俗易懂,细致入微,妙趣横生。我出神地看着他这讲课光景。担任主角的女孩儿手托下巴,忘qíng地盯着讲台上的五反田。我看了好几场,注意到这个场面还是初次。

  “那就是你的朋友?”

  “是的。”

  “看上去有点傻里傻气。”

  “不错,”我说,“不过本人要地道得多,本人可没有这么差劲儿,头脑聪明,谈吐幽默。电影是太糟了。”

  “何苦演这么糟的电影?”

  “有理!问题是那里边qíng况复杂得很,讲起来话长,算了。”

  电影按照可想而知的平庸qíng节向前推进。台词平庸,音乐平庸,真应该将其装进时间容器①,贴上“平庸”字样的标签埋入地下。

  ①时间容器:Timecapsule,容器中装进历史资料等物埋入地下,5000年后再挖出打开。

  不一会儿,喜喜出场的那组镜头到了。这是此部电影中举足轻重的画面,五反田同喜喜相抱而卧。星期天的早晨。

  我深深吸口气,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周日的晨光从百叶窗she进房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光照,同样的色调,同样的角度,同样的亮度。我对那房间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可以呼吸其中的空气。五反田出现了。其手指在喜喜背部游移,仿佛探寻记忆的细纹,十分优雅地、轻轻地抚摸着喜喜的背。喜喜的身体做出敏感的反应,浑身略略颤抖,犹如蜡烛的火苗随着皮肤感觉不到的细弱气流微微摇曳。那颤抖使得我屏住呼吸。特写:五反田的手指和喜喜的luǒ背。稍顷镜头移动,喜喜的脸面闪出。主人公女孩儿赶来。她登上公寓楼梯,咚咚敲门,门被推开。我再度为之费解,门为什么不锁上呢?不过也挑剔不得,毕竟是电影,且是平庸之作。总之她推门进入,目睹五反田同喜喜在chuáng上抱作一团。她闭目屏息,装有甜饼之类的盒子掉在地上,旋即转身跑出。五反田从chuáng上坐起,神色茫然地注视门口。喜喜开口道:“嗯,你这是怎么了?”

  同样,与往次一模一样。

  我闭起眼睛,脑海中再次推出周日的晨光,五反田的手指,喜喜的luǒ背,觉得那仿佛是个独立存在的世界,一个漂浮于虚构时空之间的世界。

  等我注意到时,雪已经躬身俯首,额头搭于前排座椅的靠背。两臂御寒似的紧紧在胸前抱拢。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甚至气都不出,一如冻僵死去。

  “喂,不要紧?”我问。

  “不是不要紧。”雪勉qiáng挤出声音。

  “到外面去吧,怎样,动得了?”

  雪微微点下头。我抓住她发硬的胳膊,沿席间通道走出电影院。我们身后的画面上,五反田仍站在讲台上讲生物课。外面无声无息地下着漾濛细雨。海面方向似有风chuī过,隐隐送来一股海cháo味儿。我手抓她的臂肘以支撑其身体,朝停车的地方一步步走去。雪紧咬嘴唇,一声不响。我也没有说话。从电影院到停车处充其量不过200米,却使人觉得十分遥远,我真怀疑能否坚持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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