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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96)

  我想起喜喜,想起喜喜的脸。“你这是怎么了?”她说。她已死去,躺在地xué里,上面盖着土,一如死去的“沙丁鱼”。我觉得喜喜死得其所死得其时。这感觉很是不可思议,但此外没有别的感觉。我感觉到的是无奈,静静的无奈,犹如广袤海面落下的无边细雨。我甚至感觉不到悲哀。粗糙的奇妙感触,犹如手指轻轻划掉魂灵的表面:一切悄然逝去,犹如阵风chuī倒沙滩上的标痕。无论何人对此都无能为力。

  但这样,尸体怕又增加一具。老鼠、咪咪、狄克,加上喜喜。4具。还剩两具。往下谁个将死呢?反正谁都得死,或迟或早。谁都得变成白骨,运往那个房间。各种奇妙的房间连着我的世界:火奴鲁鲁商业区汇集尸体的房间,札幌那家宾馆中羊男幽暗yīn冷的房间,周日早上五反田拥抱喜喜的房间。到底哪个是现实呢?难道我脑袋出了故障不成?我还正常吗?我觉得似乎所有的事件都发生在非现实的房间,都是彻底经过艺术变形的处理后被移植到现实中来的。那么原始xing现实又在哪里呢?我越想越感到真相弃我远去。雪花纷飞的4月札幌是现实吗?不像,同狄克坐在马加哈海岸是现实吗?也不像。与其类似的事qíng场景是有的,但都不像原始xing现实。可是独臂人为什么能把面包切得那般jīng致呢?火奴鲁鲁的应召女郎为什么把喜喜领我去的那个死者房间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呢?这应该曾是现实。因为它是我记忆中的现实,假如不承认其为现实,那么我对于世界的认识本身必将失去根基。

  莫非我在jīng神上出现错乱症状?

  还是现实本身出现错乱症状呢?

  不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

  但不管怎样,不管何者错乱何者患病,我都必须将这半途而废的混乱状况认真整顿一番。无论其中包含的是凄苦还是温怒抑或无奈,我都必须使之到此为止。这是我的职责,是所有事物向我暗示的使命。惟其如此,我才邂逅了这许多人,才涉足这奇妙的场所。

  那么,我必须再度重蹈舞步,必须跳得jīng彩,跳得众人心悦诚服。舞步,这是我惟一的现实,确凿无疑的现实,已作为百分之百的现实铭刻在我头脑之中。要跳要舞,且要跳得潇洒跳得飘逸!我要给五反田打电话,问他是否杀了喜喜。

  然而不行,手不能动。仅仅往电话机前一坐心就突突直跳。身体摇晃,甚至呼吸困难,如遇横向掠过的qiáng风。我喜欢五反田,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是我自身,是我这一存在的一部分。我能够理解他。我几次拨错电话,几次都无法拨准数码。如此五六次后,我把听筒扔到地上。不行,做不来,怎么都踩不上舞步。

  房间的沉寂使得我心烦意乱,连电话铃声都觉不堪入耳。于是我走到外面,沿街东游西转,如同大病初愈之人那样边走边一一确认自己的步履,以及横穿马路的方式。在人群中走了一阵之后,开始坐在公园里打量男女身影。我实在孤独难耐,很想抓住点什么。环视四周,却无任何东西可抓。我置于光秃秃滑溜溜的冰雕迷宫之中。黑暗泛着莹莹白光,声音发出空dòng的回响。我恨不得一哭为快,而又yù哭不得。是的,五反田是我自身,我即将失去自身的一部分。

  我始终未能给五反田打成电话。

  在那之前,五反田自己跑到我住处来了。

  仍是个雨夜。五反田身穿同那天和他去横滨时一样的白色雨衣,架着眼镜,头戴和雨衣颜色相同的雨帽。雨下得相当厉害,他却未撑伞,雨滴从帽子上连连滴下。看到我,他马上现出微笑,我也条件反she地还以一笑。

  “脸色非常不好,”他说,“打电话没人接,就直接跑来了。身体不舒服?”

  “是不大舒服。”我慢慢地斟酌词句。

  他眯fèng起眼睛,仔细在我脸上端详一会:“那么下次再来好么?还是那样合适。这么贸然来访是不地道。等你有jīng神时再来好了。”

  我摇摇头,吸口气搜刮话语,却怎么也搜刮不出。五反田静静等待。“不,也不是说身体有什么毛病。”我说,“没怎么睡觉没怎么吃喝,所以看起来憔悴不堪。已经好些了,而且有话跟你说,这就出去,很想吃顿好饭,马虎很久了。”

  我和五反田乘“奔驰”驶上大街。这车使得我很紧张。他在雨中五彩迷离的霓虹灯下漫无目的地驱车跑了好久。他车子开得很好,换挡准确而顺畅,车身毫无震动,加速均匀,刹车平稳。街市的噪音如被劈开的山崖壁立在我们周围。

  “哪里好呢?东西要好吃,又要能避开戴劳力土同行,两人好安安静静地说话。”他瞥了我一眼说。我没有做声,出神地望着窗外景致。转圈兜了30分钟,他终于泄了气。

  “糟糕糟糕!怎么搞的,竟一个也想不起来。”五反田叹了口气,“你怎么样,知道有什么地方?”

  “不,我也不行,什么也想不出来。”我说。实际上也是如此,脑筋同现实尚未接上线。

  “也罢,那就让我们反过来考虑!”五反田声音朗朗地说道。

  “反过来考虑?”

  “到彻底嘈杂的地方去。那样两人岂不就能放心说话了?”

  “不坏。哪里呢,例如?”

  “新骑士。”五反田说,“不吃意大利比萨饼?”

  “我无所谓,比萨饼也并不讨厌。问题是你去那种地方不就露馅了?”

  五反田无力地一笑,笑得如同夏日傍晚从树丛间she进的最后一缕夕晖。“过去你没有在新骑士见过名人?”

  由于是周末,新骑士里人很多,满耳喧嚣。有块舞台,一支身穿一色斜纹衬衣的新奥尔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虎袭来》。一群看样子啤酒喝过量的学生大嚷大叫,像是同乐队一争高低。光线幽暗,没有人注意我们。店内飘着烤比萨饼的香味儿。我们要了ròu饼,买来生啤,在最里边一张悬着蒂芬尼吊灯的桌旁坐下。

  “喏,我说得不错吧?反而叫人心里安然,无拘无束。”五反田说。

  “果然。”我承认。看来这里的确容易说话。

  我们默默喝了几杯啤酒,然后开始吃刚刚出炉的比萨饼。几天来我第一次感到肚子饿。意大利比萨饼这东西原本不大喜欢,但咬了一口,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食物,也许是饥肠辘辘所使然。五反田也似乎饿了,于是我们只顾闷头喝酒吃饼,比萨饼吃完,每人又喝了杯啤酒。

  “好味道!”他说,“3天以前就想吃这饼,做梦都梦到了,比萨饼在烤炉里吱吱直响,我看得垂涎三尺。只梦见这么个片段,无头无尾。荣格会怎么解释呢?我是解释为想吃意大利比萨饼。对了,你有话对我说?”

  时候到了,我想。但一下子很难启齿。五反田显得十分轻松快活,如欢度良宵一般。尤其那纯真的微笑,更使我有口难言。不行,我想,无论如何不能出口,至少现在不能。

  “你怎么样?”我说。同时心里嘀咕道:喂。一拖再拖怎么行啊!然而就是不行,就是开不了口,横竖不行。“工作啦,太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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