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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13)

  “算是吧。”我说,“好久没看电视了。”

  “电视起码有一个优点,”他想了一会说,“可以随时关掉。”

  “压根儿不开更好。”

  “真有你的!”他惬意地笑笑,“不过我可是有爱心的人哟。”

  “像是。”

  “可以了?”说着,他按下手头的电源开关。图像即刻消失,房间静悄悄地没了声音。窗外大厦的灯开始闪亮。

  五六分钟时间里,我们没什么要谈的话题,一个劲儿喝威士忌。电话铃又响了一次,这回他佯装未闻。铃声响罢,他心血来cháo地重新打开电视。图像立时返回,新闻解说员用一根棒子指着身后的曲线表继续就石油价格的波动喋喋不休。

  “这小子根本没意识到我们关了五分钟。”

  “那是的。”我说。

  “何故?”

  我懒得动脑筋,摇了下头。

  “因为在关掉电视那一瞬间,双方都成了零。无论我们还是那家伙,都是零。”

  “不同看法也是有的哟。”我说。

  “那自然。不同看法能有一百万种。印度长着椰子树,委内瑞拉从直升机上撒政治犯。”

  “噢。”

  “别人的事我不想说三道四,”他说,“但世上不办葬礼的死法也是有的,无气味的死也是有的。”

  我默然点头,用手指捏捏一品红的绿叶,“已经是圣诞节了。”

  “对了,还有香槟呢,”他一本正经地说,“从法国拿回来的上等货。不喝?”

  “是给哪里的女孩备的吧?”

  他把一瓶冰镇香槟和两个玻璃杯放在茶几上。

  “不知道吗?”他说,“香槟什么用途也没有,只有在该开瓶盖的时候。”

  “有道理。”

  我们打开瓶盖。

  然后谈起巴黎的动物园及其动物们。

  那年年底有个小型晚会。每年都租用六本木一带的酒店开的晚会,从傍晚一直开到第二天元旦。有不太糟糕的钢琴三重奏进场,有美酒佳肴上来,加之几乎没有熟人,只要呆坐角落即可,因此算是蛮开心的聚会。

  当然要被介绍给几个人。呀初次见面/嗯是啊/正是正是/也就那么回事吧/顺利就好顺利就好。如此不一而足。我微笑着找合适时机离开他们,换一杯对水威士忌返回角落里的座位,继续思考南美大陆各国及其首都。

  不料那天被介绍给我的女xing竟手拿两杯对水威士忌跟到我座位前面来了。

  “是我主动请人把自己介绍给你的。”她说。

  她虽非引人注目的美女,但给人的感觉极好,而且恰到好处地穿一身价值不菲的蓝色丝织连衣裙。年龄三十二岁上下吧。只要有意,她完全可以打扮得更年轻些,但她好像认为没那个必要。两手共戴三只戒指,嘴角漾出夏日huáng昏般的笑意。

  由于话未能顺利出口,我也面带和她同样的笑意。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一模一样。”

  “噢。”这话和我学生时代常用的甜言蜜语如出一辙,不过看上去她不像玩弄那种惯用伎俩的人。

  “脸形、体形、气质、说话方式,全都一模一样,简直叫人吃惊。你一来我就观察你。”

  “既然有人跟我那么像,很想见上一面。”我说。这也是过去我在哪里听过的台词。

  “真的?”

  “嗯。不过有一点点怕。”

  她的笑意陡然加深,又马上复原。“可是不成啊,”她说,“五年前就死了,正是你现在这年龄。”

  “哦。”

  “我杀的。”

  钢琴三重奏似乎结束了第二场演奏,四周劈哩啪啦响起有气无力的掌声。

  “像是谈得很有进展嘛。”晚会女侍应生来到我们身旁说。

  “嗯。”我应道。

  “那当然。”她高兴地接上一句:

  “若有什么想听的曲目,他们可以给我们弹,如何?”女侍应生问。

  “不不,可以了,就在这里这么听一听蛮好。你呢?”她说。

  “我也同样。”

  女侍应生莞尔一笑,转去另一张餐桌。

  “喜欢音乐?”她问我。

  “如果是好世界上听好音乐的话。”我说。

  “好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好音乐!”她说,“好世界的空气是不振动的。”

  “言之有理。”

  “看过沃伦·比蒂主演的在夜总会弹钢琴的电影?”

  “没有,没看。”

  “伊丽莎白·泰勒是夜总会的来客,穷极了惨极了,那个角色。”

  “唔。”

  “这么着,沃伦·比蒂就问伊丽莎白·泰勒:有什么想听的曲目?”

  “那么,”我问,“想听什么来着?”

  “忘了,过去的电影嘛。”她闪了闪戒指,喝一口对水威士忌,“不过我不喜欢自选曲目,总有些让人提不起兴致,就像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刚开始就得考虑完了时的事。”

  她叼起烟,我拿火柴给她点上。

  “好了,”她说,“还是说和你相像的那个人吧。”

  “怎么杀的?”

  “投到蜂箱里去了。”

  “说谎吧?”

  “说谎。”她承认。

  我喝口水宋代替叹气。

  “当然不是法律上的杀人,”她说,“也不是道义上的杀人。”

  “既非法律上的杀人又非道义上的杀人,”我归纳——虽然并不qíng愿——她的话的要点,“然而你杀了人。”

  “不错。”她不无得意地点点头,“杀了非常像你的人。”

  乐队开始演奏。一支想不起名的旧曲子。

  “五秒都没花上,”她说,“杀他的时候。”

  沉默持续有顷。看样子她在细细把玩沉默。

  “关于自由你可想过?”她问。

  “时不时的。”我说,“gān嘛问起这个?”

  “能画雏jú?”

  “或许……活像智商测试嘛!”

  “差不许多。”说罢,她笑了笑。

  “那,我可通过了?”

  “嗯。”她回答。

  “谢谢:”

  乐队开始演奏《萤之光》。

  “十一点十五分。”她扫了一眼项链坠儿上的金表说道,“我么,顶顶喜欢《萤之光》。你呢?”

  “《岭上我的家》更好,出来羚羊啦野牛啦什么的。”

  她再次莞尔一笑。

  “能和你说话,真是有趣。再见!”

  我也道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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