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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5)

  我的宿舍在目白,原来和她同乘一列车回来即可,再没比这简单的。我何苦故意把她送上相反方向的电车呢?酒喝多了?也可能脑袋里装自己的事装得太满了。车站的钟指在十点四十五分,恐怕赶不上公寓关门时间了。若她及时发现我的错误而换乘往回转的电车自然另当别论,但我想她不会那样做,她不是那一类型。她所属的类型是:一旦坐错车便一直坐下去。再说她本来一开始就该完全知道这点,知道自己被送错了车。我不由暗暗叫苦。

  她出现在驹达站时十一点十分都已过了。见我站在阶梯旁,她停住脚,脸上浮现出不知该笑还是该恼的神qíng。我姑且抓住她胳膊让她坐在长椅上,自己挨她坐下。她把挎包放在膝头,双手抓着包带,脚往前伸,静静地盯住白皮鞋尖。

  我向她道歉,说不知怎么搞的,竟稀里糊涂弄错了,肯定自己脑袋晕乎来着。

  “真的弄错了?”她问。

  “还用说!不然怎么成了这样子。”

  “以为你故意的呢。”她说。

  “故意?”

  “所以觉得你会生气。”

  “生气?”我无法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嗯。”

  “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不知道。”她声音小得就要消失似的,“怕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没有意思吧。”

  “哪里没有意思!和你在一起非常有意思,不骗你。”

  “骗人。和我在一起根本没意思,不可能有意思,这点我自己也一清二楚。即便你真的弄错了,那也是因为实际上你内心是那么希望的。”

  我喟然叹息。

  “不必介意的。”她说,并摇了下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眸子里溢出两滴泪,出声地落在大衣膝部。

  我不知到底如何是好。我们一动不动地沉默良久。电车几番进站几番吐客离去。乘客的身影消失在阶梯上以后,站内重新归于寂静。

  “求你,扔开我别管。”她把额前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撩到一边,微微一笑,“一开始我就觉得好像不对头,心想算了,就一直在相反方向的电车上坐着没动。但车过东京站,一下子没了气力。一切都让我感到厌倦,再也不想落到这个地步。”

  我想说句什么,但话没出口。夜风哗啦啦chuī散一叠晚报,一直chuī到月台端头。

  她又一次把额前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拨往一边,有气无力地淡然笑道:“可以了。这里终究不是我应在的场所,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场所是指日本这个国家,还是指在黑漫漫的宇宙中绕行不休的这个岩体。我默然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膝头,再把自己的手轻轻放上去。她的手很暖,内侧cháo乎乎的。我毅然开口道:

  “我没有办法向你很好地解释我这个人。我时常闹不清自己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不明白自己在考虑什么如何考虑,以及追求什么。甚至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应该怎样使用都稀里糊涂。这种事一一细想起来,有时真的感到可怕。而一害怕,就只能考虑自己。在这种qíng况下,我变得十分自私,从而伤害别人,尽管我并不愿意。所以,我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一个出色的人。”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我的话因而“噗”的一声半途折断。

  她默不作声,似乎在等我的下文,并且依然盯着自己的鞋尖。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呼啸声。站务员用扫帚归拢月台上的垃圾,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由于时间晚了,电车班次已明显减少。

  “和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我说,“不是说谎。但不仅如此。表达我虽表达不好,总之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非常地道,为什么我不清楚。为什么呢?只是长时间在一起这个那个jiāo谈当中蓦然这样觉得的。而且我始终在考虑——这种地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扬起脸,定定看一会我的脸。

  “不是故意让你上错车的,”我说,“大概是我想东西的关系。”

  她点点头。

  “明天打电话,”我说,“再去哪里慢慢聊聊。”

  她用指尖揩去泪痕,双手cha回大衣袋:“……谢谢。老是麻烦你,真对不起。”

  “不该你道歉,出错的是我。”

  那天夜里我们就这样分别了。我一个人坐在椅上没动,点燃最后一支烟,把空烟盒扔进垃圾箱。钟已快十二点了。

  我注意到那天夜里犯下的第二个错误,已是九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那实在是愚蠢透顶、彻底致命的过失:我竟把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火柴盒连同空烟盒一起扔掉了。我四处找得好苦,但无论临时工名册还是电话簿上,都没有她的电话号码。问大学的学生科也没问出名堂。那以后我再没见到她。

  她是我遇上的第二个中国人。

  4

  讲一下第三个中国人。

  前面也已写到,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算是我朋友的朋友,还jiāo谈过几次。

  重逢时我二十八,结婚都已六年了。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猫,也焚烧了几个希望,将几个痛苦用厚毛衣包起来埋进土里。这些全都是在这个无可捉摸的巨型城市里进行的。

  那是十二月一个yīn冷的午后。没有风,但空气砭人肌肤,云间不时泻下的阳光也无法抹去街市上笼罩的暗幽幽的灰膜。去银行回来的路上,我走进面对青山大道的一家整面落地玻璃窗的咖啡馆,边喝咖啡边翻动一本新买的小说。小说看倦了,便抬眼打量路上的车流,然后又看书。

  注意到时,他已经站在了我面前,道出我的名字。

  “不错吧?”

  我愕然地从书上抬起眼睛,答说“不错”。对方面孔没有印象,年龄与我相仿,身上一件藏青色轻便西服,配一条颜色谐调、规规整整的领带,一副jīng明能gān的派头。不过,哪一样都给人以多少磨损了的感觉。倒不是说衣服旧了或人显得疲劳,单单磨损而已。脸也是那样的气氛,五官固然端正,但现出的表qíng却好像是为了逢场作戏而从哪里勉qiáng搜集来的残片的组合,或排列在应付了事的宴会桌上的不配套的盘子。

  “坐下可以吧?”

  “请。”我说。

  他在我对面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和小巧的金色打火机,但未点火,只是放在桌子上。

  “怎么样,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我不再搜寻记忆,便老实坦白,“抱歉,总是这个样子,想不起别人的面容。”

  “恐怕还是想忘却过去的事吧?我是说潜在xing地。”

  “有可能。”我承认。真有可能。

  女侍者拿来水,他要了美国咖啡,并嘱咐要弄得很淡很淡。

  “胃不好,说实话医生不让我吸烟喝咖啡的。”他边摆弄那盒烟边说,显现出胃不好的人谈胃时特有的神色,“对了对了,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出于和你同样的缘由,过去的事一件也没忘,真的没忘,也真是怪事。我也想把各种事qíng忘个一gān二净来着。越想睡眼睛越有神,是吧?同一码事。自己也搞不清何以这样。专门记过去的事,而且记得一清二楚,我真有点担心再没余地记忆以后的人生了。伤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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