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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7)

  “那自然好。”他嘴角上再次浮起竞选宣传画般的微笑,“想必有那一天的。只是,那时候我怕早跟百科事典不相gān了。中国人家庭大致转完之后,往下就没事可gān了。gān什么呢?接着怕是专门劝中国人加入平安保险,或者去推销墓石。也罢,反正总有什么可卖吧。”

  当时我想对他说句什么,因我想恐怕再难见到他了。我想对他说的是有关中国人的,却又未能弄清到底想说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说,说出的只是普通的分手套话。

  即使现在,怕也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我想。

  5

  作为一个年逾三十的男人,倘若再一次在外场追球时一头撞在篮球架子上,再一次头枕手套在葡萄架下苏醒过来的话,这回我到底会说出怎样的话呢?或许我将这样说: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想到这点是在山手线的电气列车里。我站在车门前,把车票像怕丢失似的紧紧攥在手里,隔窗望着外面的景致。我们的街市。不知为什么,这景致弄得我甚为黯然神伤。城市生活者那如同举行某种年度仪式般地陷入的、像日常熟悉的浑浊的咖啡果冻一般的jīng神幽暗再次笼罩了我。脏兮兮的楼宇,芸芸众生的群体,永不中顿的噪音,挤得寸步难移的车列,铺天盖地的广告牌,野心与失望与焦躁与亢奋——其中有无数选择无数可能,但同时又是零。我们拥有这一切,而又一切都不拥有。这就是城市。蓦地,我想起那个中国女孩的话:“这里终究不是我应在的场所。”

  我望着东京街头遥想中国。

  我就是这样遇上了不少中国人。我读了很多有关中国的书,从《史记》到《西行漫记》。我想更多一些了解中国。尽管如此,中国仍然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中国,是唯我一人能读懂的中国,是只向我一个人发出呼唤的中国。那是另一个中国,不同于地球仪上涂以huáng色的中国。那是一个假设,一个暂定。而在某种意义上,那是被中国一词切下的我自身。我在中国漫游,但无须乘坐飞机。漫游是在东京地铁的车厢内或出租车后排座上进行的,这种冒险是在家附近牙科医院的候诊室以及银行窗口进行的。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又任何地方都不能去。

  东京——甚至东京这座城市,一天在山手线的车厢里也突然开始失却其现实xing,其景物开始在车窗外急速崩溃。我手攥车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过程。我的中国如灰尘一般弥漫在东京城,从根本上侵蚀着这座城市。城市依序消失。是的,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们的语言就这样失去,我们怀有的理想迟早将这样云消雾散,犹如那原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无聊的思chūn期在人生途中的某一点突然杳无踪影。

  谬误……所谓谬误,或许正如那个中国女大学生说的那样(抑或如jīng神分析医生说的那样),归根结蒂乃是一种逆反xingyù望。果真如此,谬误正是我本身你本身。这样,便哪里都没有出口。

  尽管如此,我仍要把往日作为忠实的外场棒球手的些许自豪藏在旅行箱内,坐在港口石阶上,等待空漠的水平线上迟早会出现的去中国的小船。我遥想中国街市灿烂生辉的屋顶,遥想那绿接天际的糙原。

  所以,丧失与崩溃之后无论所来何物,我都已无所畏惧。恰如棒球垒安打击球手不怕球转换方向,坚定的革命家不怕绞刑架。假如那真能如愿以偿……

  朋友哟,中国过于遥远了。

  去中国的小船

  穷婶母的故事

  穷婶母的故事

  1

  事qíng发端于七月间一个晴朗的午后,一个委实令人心旷神怡的周日午后。就连糙坪上揉成一团扔着的巧克力包装纸,在这七月王国里都如湖底的水晶一般自命不凡地闪烁其辉。温qíng脉脉的不透明的光之花粉以腼腆的qíng态缓缓飘向地面。

  散步回来的路上,我坐在绘画馆前面的广场上,和女友一起呆愣愣地抬头看着独角shòu铜像。梅雨初霁,凉慡的风摇颤着绿叶,在浅水池上划起细小的波纹。澄澈的水底沉有几个生锈的可乐罐,令人想起在遥远的往昔被弃置的城镇废墟。身穿统一球服的几伙业余棒球队员、狗、自行车以及身穿休闲短裤的外国小伙子从坐在池边的我们面前穿过。从不知是谁放在糙坪上的收音机里低声传出音乐,仿佛砂糖放多了的甜腻腻的流行歌曲随风而来,唱的是已然失去的爱和可能失去的爱。太阳光被我的双臂静静地吮吸进去。

  就在这样的午后,穷婶母俘获了我的心。原因我不晓得。周围连穷婶母的身影都没有,然而她还是出现在我的心中——在仅仅几百分之一秒里——把她凉瓦瓦的不可思议的肌肤感触永远留了下来。

  穷婶母?

  我再次环顾四周,仰望夏日天空。话语如风、如透明的弹道一般被吸入周日午后的天光中。起始每每如此,此一瞬间无所不有,下一瞬间无所不失。

  “想就穷婶母写点什么。”我试着对女友说了一句。

  “穷婶母?”她显得有点吃惊。她把“穷婶母”三个字放在小手心里转动几下,费解似的耸耸肩,“怎么提起穷婶母来了?”

  怎么也好什么也好,我都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犹如小小的云影倏忽掠过我的心间,如此而已。

  “一下子想起罢了,不知不觉地。”

  为了搜寻词句,我们沉默了良久。惟独地球自转的声音接通着我和她的心。

  “你要写穷婶母的故事?”

  “嗯,我要写穷婶母的故事。”

  “那样的故事,恐怕谁都不想读。”

  “或许。”我说。

  “那也要写?”

  “没办法的。”我辩解道,“解释倒是解释不好……也许的确是我拉开了错误的抽屉。但归根结蒂,拉开抽屉的是我。就是这么回事。”

  她默然微笑。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香烟点燃。

  “那么,”她说,“你亲戚中有穷婶母?”

  “没有。”

  “我亲戚里倒有一个穷婶母,真真正正的穷婶母,还一起生活过几年。”

  “唔。”

  “可我不想就她写什么,写什么写!”

  收音机开始播放另一支歌,唱的大约是世上充满必然失去的爱和可能失去的爱。

  “你又压根儿没有什么穷婶母,”她继续道,“却想就穷婶母写什么。不觉得是在突发奇想?”

  我点点头。“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约略偏了偏头,没有回答。她依然脸朝后面,纤细的指尖在水中久久地划来划去,就好像我的询问顺着她的指尖被吸入水底的废墟中一样。我询问的印痕肯定如打磨光滑的金属片一样闪闪地沉入池底,并向周围的可乐罐继续发出同样的询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许久,她才孤零零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手托下巴,叼着烟,再次仰望独角shòu。两头独角shòu面对被冷落的时间河流,急不可耐似的扬起四只前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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