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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克星敦的幽灵_村上春树【完结】(19)

  “我一声大叫,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从黑暗中醒来。”

  “那年年底,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争分夺秒离开此镇搬去别的地方。我说自己无法在眼睁睁看着K 被làng头卷走的海岸继续生活下去,‘况且你们也知道,我每晚每夜做恶梦,想多少远离这里一些,否则说不定会发疯的。’听我这么说,父亲为我办了转学手续。一月,我迁到长野县,开始上当地的小学。小诸附近有父亲的老家,我得以住在那里。我在那里升入初中,又上了高中,放假也不回家,只有父母不时前来看我。

  “现在我也在长野生活。从长野市一所理工科大学毕业出来,进入当地一家jīng密机械公司工作,直到现在。我作为极为普通平常的人工作着生活着。诸位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与人jiāo往绝对算不上擅长,但喜欢登山,由于这个关系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离开那个镇子以后,恶梦做得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倒不是说它已退出我的生活,有时会像收款员敲门一样找到我头上,快要忘掉时肯定找来。梦总是一模一样,细节都毫无二致。每次我都大叫着睁眼醒来,汗出得被褥湿漉漉的。

  “没有结婚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愿意半夜两三点大叫把身旁的人吵醒。这以前也有几个自己喜欢的女xing,但跟谁都没一起度过一晚。恐怖已经沁入我的骨髓,根本不可能同别人分担。

  “结果,我四十多年没回故乡,没靠近那个海岸。不但海岸,大凡与海有关的我都没接近,生怕一去海岸就真的发生梦里的事。不仅如此,自那以来就连游泳池——我本来特喜欢游泳——也不去了,深水河也好湖也好都半步不去,乘船也免了,坐飞机出国也不曾有过。

  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把自己即将在哪里淹死的场景从脑际抹除。那种黯然神伤的预感,仿佛梦中K 的手一样抓着我的意识不放。

  “我第一次重回K 被卷走的海岸是去年chūn天。

  “此前一年父亲因癌症去世,哥哥为处理财产卖了老房子,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了一个纸板箱装有我小时候的东西,就寄了过来。大部分是无用的零碎东西,但其中有一束K 给我的画,而又碰巧让我看见了。想必是父母作为纪念物为我保存下来的。我惊恐得几乎透不过气,觉得K 的灵魂从画中活了过来。我打算马上处理掉,重新按原样用薄纸包好,放回箱内。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K 的画扔掉。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最后再次剥开薄纸,一咬牙把K 画的水彩画拿在手上。

  “几乎全是风景画,似曾相识的海、沙滩、松林、街道,以K 特有的明快色调描绘出来。不可思议的是,颜色没有褪,往日见时的印象原原本本鲜明地保留下来。拿在手上半看不看的时间里,我的心qíng开始变得十分怀旧。那些画甚至比记忆中的还好得多,艺术上也够出色。从画中,我可以痛切地感受到仿佛K 那个少年的内心世界的东西。我得以确确实实地——可谓感同身受——理解他是以怎样的眼神观察周围世界的。我看着画,自己和K 一起做过的事、一起去过的场所历历在目。是的,那也是少年时代的我自身的眼神,那时的我和K肩并肩以同样生机勃勃没有一丝yīn翳的眼睛观察世界来着。

  “每天从公司回来。我就坐在桌前拿起一张K 的画看,没完没了地看。那上面有被我长期断然赶出脑海的少年时代撩人qíng思的风景。每次看K 的画,我都觉得有一种什么静静地渗入自己的身心。

  “一天——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吧——我这样想道:说不定自己这以前的想法是天大的误解,那làng尖上横躺着的K 恐怕不是怨我恨我或企图把我带去哪里。之所以看起来像是冷笑,大概只是某种偶然xing造成的,那时的他岂非早已人事不省了?或者是在向我微笑着做最后告别也未可知。我从K 表qíng中看出的深恶痛绝,恐怕不过是那一瞬间俘虏我控制我的深层恐怖的投影而己……细看K 过去画的水彩画时间里,我的这种念头愈发qiáng烈起来。无论怎么看,我看到的都只是一颗没有杂质的安详平和的心灵。

  “我在那里静静坐了很久很久。站都站不起来了。太阳落了,淡淡的暮色缓缓笼罩房间。不久,深深沉默的夜降临了。夜无尽无休地持续着,及至其重量积攒到夜之砝码无法忍耐的时候,黎明终于到来。新的太阳微微染红天空,鸟们睁眼醒来开始呜叫。

  “那时我拿定主意:要回到镇子上去,立即动身!

  “我把东西塞进旅行包,给公司打电话请了急假,乘列车往故乡赶去。

  “故乡已不再是我记忆中安静的海边小镇了。六十年代经济起飞期间近郊出现的工业城市,使得那一带的景致大为改观。原本只有礼品店的站前如今商铺栉比鳞次,镇上惟一的电影院成了很有规模的超市。我家的房子也不见了。房子几个月前已被人拆毁,只剩下luǒ露的空地,院里的树被统统砍倒,黑色地面到处长着杂糙。K 住的老房子也同样没了踪影,成了按月付租的混凝土停车场,排列着小轿车和货车。但我心中全然没有一丝感伤,因为很久以前它就不是我的故乡了。

  “我走到海岸,爬上防波堤的石阶。防波堤对面同以前没什么两样,大海无遮无挡地漫延开去。无边的海。远方可以望见一条水平线。沙滩风景也一如往昔,同样铺展着细沙,同样làng花拍岸,同样有人在水边散步。午后四时已过,薄暮时分柔和的阳光包拢四周。太阳仿佛在思考什么,慢慢悠悠地向西边倾斜。我在沙滩上坐下,旅行包放在身旁,只管默然注视着那番景致。从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里曾袭来那么大的台风、巨làng曾把我独一无二的好友席卷而去。依然记得四十几年前那场事故的人,如今想必也所剩无几了。恍惚间,一切都似乎是我脑袋里捏造出来的jīng致幻景。

  “蓦然回神,我心中深沉的黑暗已然消失,一如其到来之时一般忽然间了无踪影。我缓慢地从沙滩上立起,走到波làng拍打的边际,裤腿也没挽就静静地迈入海中。鞋也穿着,任由赶来的làng花拍打。和小时扑来这里相同的波làng就像要表示和解,亲切地拍打我的脚,弄湿我的裤子和鞋。几道徐缓的波làng间歇xing地赶来,又撤身离去。从旁边走过的人们以费解的眼神一闪一闪地打量我的这副样子,但我全然不以为意。是的,我是在经历漫长岁月之后才到达这里的。

  “我抬头望天。几片残棉断絮般细小的灰云浮在空中。没有像样的风,云看上去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处。倒是表达不好——那几片云就好像是为我一人浮在那里的。我想起小时候自己为寻找台风的大眼睛而同样仰面望天的qíng景。其时,时间的轮轴在我心中发出大大的吱呀声,四十余载时光在我心中犹如朽屋土崩瓦解,旧时间和新时间融合在同一漩涡中。四周声响尽皆消遁,光在颤颤摇曳。随即,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在涌上前来的波làng中。心脏在我喉头下面大声跳动,四肢感觉变得虚无缥缈。好半天我就以那样的姿势伏在那里,无法立起。但我已不再怕了。是的,已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它已远远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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