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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卫星情人_村上春树【完结】(11)

  “怎么好那么轻易放弃钢琴呢?”堇不无顾虑地问,“不想说,不说也可以。可怎么说呢,我是觉得有点费解。毕竟在那以前你为当钢琴家牺牲了很多很多嘛,是吧?”敏声音沉静地说:“我为钢琴所牺牲的不是很多很多,是所有-切,自己成长过程中的一切。钢琴要求我付出我的全部血ròu作为供品,而对此我从没说出半个不字,一次也没有。” “既然这样,放弃钢琴就不觉得可惜?都已到了只差一步的地步。”

  敏像是反要对方回答似的定定地注视堇的眼睛,视线很有穿透力。一对瞳仁的底部,犹如急流中的深渊似的捉对翻卷着几道无声的波澜,而其复原尚需一点时间。

  “问多了,对不起。”堇道歉。

  “哪里。只是我表达不好。”

  这个话题在两人之间再未提起。

  敏在事务所里禁烟,不喜欢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吸烟,所以堇开始工作后不久便决心戒烟,但进展颇不顺利,毕竟以往一天吸两包万宝路来着。此后过了一个月,她像被剪掉长拖拖大尾巴的动物似的失去了jīng神平衡(虽然很难说这本是赋予她xing格特征的一项资质)。理所当然,她时不时深更半夜会打来电话。

  “想的全是烟。睡不实,一睡就做恶梦,不争气的便秘也来了,书看不下去,文章更是一行也写不出。”

  “这qíng形戒烟时谁都要碰上,多多少少,一时半时。”我说。

  “说别人怎么说都容易。”堇接道,“首先你生来就没吸过烟,不是吗?”

  “如果说别人都不容易,这世界可就yīn冷透了危险透了。”堇在电话另一端久久沉默,东部战线的亡灵们搬来的那种滞重的沉默。

  “喂喂,”我招呼道。

  堇这才开口道:“不过说实在话,我写不出东西恐怕不完全是戒烟的缘故。当然那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全是。或者说戒烟似乎成了一种辩解--‘写不出来是戒烟的关系,没办法啊’。”

  “所以格外气恼?” “算是吧。”堇少见地坦率承认。“而且不光是写不出来,最叫人不好受的,是对于写作这一行为本身不能像以前那样充满自信了。回头看一下前不久写的东西也觉得毫无意思,连自己都不得要领,不知想要说什么,gān巴巴的。感觉上就像从远处看刚刚脱下的臭袜子一下子掉在地板上。想到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和jīng力特意写这种货色,话都懒得说了。”

  “那种时候,只要半夜三点多打电话,把坠入平和而有符号意味的梦乡的某个人象征xing 地叫起来就行了嘛!”

  “我说,你可曾感到迷惘:不知自己所做的对还是不对?”

  “不迷惘的时候反倒少有。”我说。

  “真的?”

  “真的。”堇用指甲“喀喀”叩击前门牙。这是她想东西时的坏毛病之一。“说实在的,这以前我压根儿没有那种迷惘。倒不是说对自已有信心或坚信自己有才华什么的,不是那样。我也没 傻乎乎傻到那步田地。我晓得自己做事虎头蛇尾、我行我素。但迷惘不曾有过。误差虽然多少有,但总体上还是相信自己在朝正确方向前进。”

  “迄今为止是幸运的哟,”我说,“单纯而又单纯,就像cha秧时节喜降甘霖。”

  “或许。”

  “可是最近不然。”

  “是的,最近不然。不时觉得自己过去一直在gān驴唇不对马嘴的事,心里怕得不行。半夜做梦活龙活现的。猛然睁眼醒来,好半天搞不清那是不是现实--这种事是有的吧?正是这样一种感觉。我说的,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有可能我再写不出小说了,近来常这样想。我不过是到处成群结队的不谙世事的傻女孩里的一个,自我意识太qiáng,光知道追逐不可能实现的美梦。我恐怕也该赶快合上钢琴盖走下舞台才是,趁现在为时不晚。”

  “合上钢琴盖?”

  “比喻。”

  我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我可是坚信不疑,你不信我也信:你总有一天会写出光彩 夺目的小说来。这点从你写完的东西里看得出来。”

  “真那样认为?”

  “打心眼里那么认为,不骗你。”我说,“这种事qíng上我是不说谎的。以前你写的东西 里边有很多部分光芒四she,给人以深刻印象。例如看了你描写的五月海边,就能听到风声,就能嗅到cháo汐味儿,就能在双臂感觉到太阳的丝丝暖意。再例如读了你描写的笼罩着香烟味儿的小房间,呼吸就真的变得不畅,眼睛就开始作痛。而这类活生生的文章并不是谁都能写出来的。你的文章中有自然而然的流势,就像文章本身在呼吸在动一样。只是眼下还没有浑融无间地连成一体,大可不必合上钢琴盖。”

  堇沉默了十五至二十秒。“不是安慰,不是仅仅鼓励什么的?”

  “不是安慰不是鼓励,是显而易见的qiáng有力的事实。”

  “一如伏尔塔瓦河?”

  “一如伏尔塔瓦河。”

  “谢谢。”

  “不客气。”我说。 “你这人,有时候还真亲切得不得了,就像圣诞节和暑假和刚出生的小狗仔遇在一起似的。” 我又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受人夸奖的时候我总是这样。

  “偶尔我心里犯嘀咕,”堇说,“你不久也要同某个地地道道的女人结婚,把我忘得gāngān净净的。那一来,我半夜可就不能随心所yù地打电话了。是吧?”

  “有话光天化日下打嘛。”

  “白天不行的。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啊!”

  “你才什么都不明白。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在太阳下劳动,半夜里熄灯睡觉。”我抗议道。但这抗议听起来颇有在南瓜地正中央小声自言自语的牧歌韵昧。

  “最近报纸上报道来着,”堇压根儿没理会我的发言,“喜欢同xing恋的女xing,一出生耳朵里一块骨头的形状就同一般女xing的有着决定xing差异。骨头很小,名称挺不好记的。就是说,同xing恋不是后天倾向,而是遗传xing质。是美国医生发现的。他出于什么缘由搞这项研究自然不好判断,但不管怎样,那以来我就开始耿耿于怀了,总琢磨耳朵里那块惹是生非的骨头,琢磨我那块骨头是什么形状。”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遂默不作声。广大无边的平底锅里洒上新油时那样的沉默持续好一 阵子。 我开口道:“你在敏身上感觉到的是xingyù这点不会有错?” “百分之百没错。”堇说,“一到她面前,耳朵里的骨头就咔咔作响,像用薄贝壳做的 风铃。而且有一股想被她紧紧搂抱的yù望,想把一切都jiāo付给她。如果说这不是xingyù的话, 我血管里流淌的就是番茄汁。”

  我“唔”了一声。无法回答。

  “这么一想,以前好多问题就不难得出答案--为什么我对同男孩做爱没兴致啦,为什么毫无感觉啦,为什么老是觉得自己和别人哪里不一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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