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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卫星情人_村上春树【完结】(33)

  半机械地大致看罢报纸,我转而呆呆打量午后港口的景致。一只瘦瘦的黑狗不知从哪里跑来,“哼哧哼哧”来我脚前嗅了嗅,然后像对一切都了无兴趣,跑走不见了。人们在各自的场所打发慵懒的下午。多少算是真正动弹的仅有咖啡馆的男侍和狗,但两者也不知什么时候停顿下来了。书报摊刚才卖给我报纸的老人在阳伞下的一把椅子上大大地叉开双腿睡了过去。广场正中那位被穿刺而死的英雄的铜像,一如既往地任凭日光晒着脊背,毫无怨言。

  我用冰镇柠檬水冷却手心和额头,开始思索堇的文章同她的失踪之间或许存在的关联xing。

  堇远离写作已有很长时间了。自从婚宴上遇到敏以来,她就失去了写作yù望。然而她居然在这希腊海岛上几乎同时写了这两篇文章。就算写的速度再快,写出这许多篇幅也是需要集中相当时间和jīng力的——有什么东西qiáng烈刺激了堇,使她爬起来坐在桌前。

  而那究竟是什么呢?再缩小焦距,两篇文章之间假如有jiāo叉主题的话,那到底是什么呢?我扬起脸,望着码头上蹲成一排的海鸟沉思起来。

  可这世界也太热了,没办法思考复杂事物。何况我已心乱如麻,一身疲惫。但我仍力图重新整编残兵败将——一无战鼓二元号角,将残存的注意力收归在一处。我端正意识的姿势,继续思考。

  “较之别人脑袋思考的大,自己脑袋里思考的小更重要。”我低声说出口来。这是我经常在教室里说给孩子们听的。果真如此吗?嘴上说来容易。其实哪怕事qíng再小,用自己的脑袋思考起来也是十分艰巨的。或者不如说事qíng越小,用自己的脑袋思考越困难,尤其是在远离自己擅长领域的qíng况下。

  堇的梦。敏的分裂。

  两个不同的世界:良久,我忽然想道。而这正是两个“文件”的共通要素。

  (文件1)

  这里主要讲的是堇那天夜里做的梦。她沿着长长的阶梯去见她死去的母亲,不料她赶到时母亲已经遁往那一侧。而堇对此无能为力,以致在无处可去的塔尖被异界存在物所包围。同一套数的梦境堇此前不知见过多少次。

  (文件2)

  这里写的是敏十四年前体验的匪夷所思的事件。敏在瑞士一座小镇游乐园的空中飞车里被关了一个晚上,用望远镜窥看自己房间中的另一个自己。Doppelganger。(译注:德语“分身、另一个自己”之意。)这一体验破坏了敏这个人(或使其破坏xing表面化)。依敏本人的说法,她被一面镜子隔成两个。堇说服了敏,促使她讲出,并将其整理成文。

  两篇文章共通的主题,显然是“这一侧”同“另一侧”的关系,是二者的互换。想必是这点引起了堇的关注,所以她才坐在桌前,花很长时间写下这许多文字。借用堇的说法,她是想通过写下这些来思考什么。

  男侍撤下烤面包片盘子,我请他再来一杯柠檬水,多加些冰。我吸一口端来的柠檬水,再次用杯子冷却额头。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么办?”堇在第一篇文章最后写道。“那样,我恐怕只有重新吞下事实。必须流血。我必须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咙。”

  堇想表达什么呢?莫非暗示自杀?我不这么认为。我未能从中捕捉到死的气息。其中的感觉是向前的,有一种将计就计的意志。狗也罢血也罢,终究不过是比喻——如同我在井头公园长椅上向她说的那样。它意味着以巫咒形式赋予生命。我是作为比喻(使故事获得魔术xing的过程的比喻)来讲那个中国城门的。

  必须从哪里刺入狗的喉咙。

  哪里?

  我的思考撞上硬壁,再也前进不得。

  堇到底去什么地方了呢?她该去的场所在岛上什么地方呢?

  堇掉入某个人迹罕至的井一般深的场所,在那里等人搭救——我怎么也无法把这样的图像从脑袋里赶走。她大概受伤了,又饥又渴又孤单。想到这里,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但是,警察们明确说过岛上一口井都不存在,也没听说镇郊有那样的dòngxué。“岛非常非常小,一个dòng一口井,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他们说。想必那样。

  我一狠心做了一个假设:

  堇去那—侧了。

  这样很多事qíng就不难解释。堇穿过镜子去那一侧了,恐怕到那一侧见敏去了。既然这一侧的敏无法接受她,那么势必那样。不是吗?

  她写道——我捋出记忆——“那么,我们怎样才能避免冲撞呢?理论上很简单,那就是做梦,持续做梦。进入梦境再不出来,永远活在那里。”

  疑问有一个,大大的疑问:如何才能去那里呢?

  理论上很简单,但无法具体说明。

  于是我折回原地。

  我想东京,想我住的宿舍、我任职的学校,想我偷偷扔在火车站垃圾箱里的厨房生湿垃圾。离开日本不过两天,感觉上却完全成了另一世界。还有一星期新学期就开始了。我想象自己站在三十五名孩子面前的身姿。远远离开后,觉得自己职业xing地向别人讲授什么这件事似乎非常奇妙、非常悖乎事理,即便对方是十来岁的儿童。

  我摘下太阳镜,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又戴上太阳镜,眼望海鸟。

  我考虑堇,考虑搬家时在她身旁体验到的无可遏止的勃起。那是从未有过的急剧而坚硬的勃起,就好像自己整个人都要胀裂似的。我那时是在想象中——大约是堇所说的“梦之世界”——同她jiāo合,但那感触在自己记忆中却比同其他女xing的现实jiāo合还要真切得多。我用杯里剩下的柠檬水把口中存留的食物残渣冲下喉咙。

  我重新返回“假设”,并试着把假设向前推进一步。堇在某处顺利找到了出口,我这样单纯地假定道。至于那是何种出口和堇是如何发现的,则无由得知。这个问题可以放在后面。但不妨将它作为一个门。我闭目合眼,在脑海中推出具体qíng景。门是普普通通的墙壁上的普普通通的门,堇在某处发现了那个门,伸手转动球形拉手,毫不费事地直接穿过——从这一侧走去那一侧,身上就那么一件薄绸睡衣、一双沙滩鞋。

  门另一侧什么光景我想象不出。门关上了,堇一去不复返。

  回到别墅,用电冰箱里的东西做了简单的晚饭:西红柿拌罗勒(译注:一种有薄荷香味的植物,其叶可作香辛调料。)的面、色拉、阿姆斯特丹啤酒。之后坐在阳台上,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谁也没打电话来。雅典的敏想必正设法同这里联系。岛上的电话很难寄予希望。

  天空的蓝和昨天同样一刻又一刻地增加其深度,硕大的圆形月亮从海上升起,几颗星星在天幕上打孔。爬上斜坡的风轻轻摇颤扶桑树的花。突堤前端矗立的无人灯塔闪烁着颇有怀古qíng调的光。人们牵驴缓缓走下坡路,高声jiāo谈,那声音忽儿近前忽儿远去。我静静感受着——莫如说将其作为常规景致——这异国风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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