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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木马鏖战记_村上春树【完结】(6)

  提问要点实在过于笼统。答话可想而知,不是说看得太多了记不清楚,就是不知讲了多少遍

  的陈旧套话。然而每次我还是重复这一问话。一方面是因为对以美术为职业的人如此提问自

  有其合qíng合理之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我觉得可能碰巧听到什么奇闻逸事。

  给我讲标题为“出租车上的男人”那幅画的故事的是一位四十光景的女主人。她绝对称

  不上美人,但长相娴静高雅,能使人心里顿时充满温馨。她穿一件有长飘带的白衬衫,下面

  是灰色粗花呢裙,脚上一双流线型黑高跟鞋。她的脚天生有毛病,每次穿过木地板,空旷的

  室内都会打楔子般地响起不协调的足音。

  她在青山(注:东京的地名。)一座商厦的一楼经营一间以版画为主的画廊。当时墙上

  挂的版画即使在我这样的外行人看来都很难认为是jīng品,但我觉得她人格中蕴含着一种类似

  磁xing的元素,其奇妙的作用力使得环绕她的种种事物生发出超过实际qíng况的耀眼光彩。

  采访大致结束时,她收起咖啡杯,从餐橱里拿出红葡萄酒瓶和玻璃杯,给我和摄影师斟

  上,自己也倒了一杯。她手指十分纤细,水灵灵的。里面房间的衣架上,大概是她自己用的

  防水布双带风衣和开司米围巾挂在一起。工作台上搁着鸭形玻璃镇纸和金huáng色小剪刀。时值

  十二月初,天花板上的小音箱用低音放着圣诞节颂歌。

  她起身穿过房间,从哪里拿了一盒香烟来,抽出一支用细长的金色打火机点燃,唇间吐

  出细细的烟缕。只要足音不响,根本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自然。

  “最后还有一点想问,如果可以的话。”我说。

  “当然可以,请——”她说,随即莞尔一笑,“不过这种说法不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刑警

  么?”

  我笑了,摄影师也笑了。

  “您以前接触到的作品中最有冲击力的是什么呢?”我问。

  她默然陷入沉思。良久,她在烟灰缸里熄掉烟,看着我的脸道:“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取决于‘冲击力’一词的含义,也就是说要看‘冲击力’指的什么,是指艺术感染力呢,还

  是指质朴的震撼力、爆发力?”

  “我想没有必要是艺术感染力,”我说,“我指的是皮肤xing、生理xing的冲击。”

  “没有皮肤xing冲击,我们的职业就无以成立。”她边笑边说,“那种东西横躺竖卧,任

  凭多少都有。所缺乏的莫如说是艺术感染力。”她拿起杯,用葡萄酒沾湿嘴唇,“问题

  是,”她继续道,“任何人都不诚心寻求感染力。不这样认为?你也摘创作,不这样觉

  得?”

  “或许。”我说。

  “艺术感染力的一个不便之处,就在于无法用语言把它恰当表达出来,”她接着说,

  “即使表达出来,也彻底成了刻板文章,千篇一律,老生常谈……像谈恐龙似的。所以大家

  都寻求更为单纯、简便的东西,寻求自己能介入其中的和像电视遥控器那样能咔嚓咔嚓变换

  频道的东西。皮肤xing冲击、感xing……怎么称呼都无所谓。”

  她往两个空杯里倒了葡萄酒,又点上一支烟。

  “话说得够绕弯子的了。”

  “非常有趣。”我说。

  空调器微弱的震颤、加湿机的排气声和圣诞节颂歌的旋律低低地重合在一起,构成了奇

  妙而单调的节奏。

  “如果是既谈不上艺术感染力也不属于皮肤xing冲击那样的东西也无妨的话,我想我是可

  以讲一下留在我心中的一幅画的,或者更应该说是关于一幅画的故事——讲这个也可以

  吗?”

  “当然可以。”我说。

  “一九六八年的事了。”她说,“本来我是为当画家去美国东部一所美术大学留学的,

  但为了毕业后能留在纽约养活自己——或者说对自己的才华已不抱希望也未尝不可——我做

  起了类似画品收购商那样的生意。就是在纽约年轻画家和无名画家的画室转来转去,看到大

  约素质不错的作品就买下来寄给东京的画商。起初我寄的是彩照底片,东京画商从中挑出合

  意的,我在当地买下。后来有了信用,就由我自行决定买什么,直接买下。加上我已同格林

  威治村的画家群体有了关系,或者说有了可靠的信息网,所以,例如某某搞什么特殊名堂啦

  某某手头拮据啦之类的消息全都能传入我耳中。一九六八年的格林威治村可小瞧不得。那时

  的事可知道?”

  “是大学生了。”我说。

  “那么是知道的。”她一个人点点头,“那里无所不有,真的无所不有,从最高档的到

  最低档的,从顶呱呱的真品到百分之百的冒牌……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那一时期的格林威

  治村简直是座宝山。只要眼力够用,绝对可以碰上别的时期别的地方很难见到的一流画家和

  崭新的力作。事实上当时我寄给东京的好多作品现在都已价值不菲,假如为自己留下其中几

  幅的话,如今我也该是有几个钱的人了。可当时真的没钱……遗憾呐!”她手心朝上地展开

  放在膝部的双手,很好看地笑笑。“不过只有一幅,的确只有一幅画我破例为自己买了下

  来。画的名字叫‘出租车上的男人’。遗憾的是这幅画艺术上并不出色,手法也一般,而又

  找不到粗糙中蕴含着才华的萌芽。作者是捷克斯洛伐克一个无名的流亡画家,早已经在无名

  中销声匿迹了,当然谈不上卖高价……嗯,您不觉得奇怪?为别人选的都是值钱画,为自己

  选的却分文不值,而且只一幅。肯定这样想吧?”

  我适当地应答一下,等待下文。

  “去那个画家的宿舍是在一九六八年九月的一个下午。雨刚停,纽约简直整个成了一座

  烤炉。画家姓名已忘了。您也知道,东欧人的名字很难记,除非改成美国式的。把他介绍给

  我的是一个学画的德国学生,他和我住同一栋公寓。一天他敲我房门时这样跟我说:‘喂,

  敏子,我朋友中有一个非常缺钱的画家,可以的话,明天顺路去看看画好么?’‘OK。’我

  说,‘不过他可有才华?’‘不怎么有,’他说,‘可他是个好人。’这么着,我们就去了

  捷克人的宿舍。当时的格林威治村有那么一种气氛,怎么说好呢,就像大家一点点往一起凑

  似的。”

  她在捷克人脏乱至极的房间里大约看了二十幅画。捷克人二十七岁,三年前偷越国境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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