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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_村上春树【完结】(26)

  “练习结束了?”玛丽问。但听起来似乎不是自己的声音。我是我,又不是我。

  “结束了。我饥肠辘辘,你呢?”

  “说实话,我不太饿,想先回家。”

  “也好。那么,总得送你去车站。首班电车我想已经开出了。”

  “若是从这里到车站,我一个人可以去。”玛丽说。

  “可能的话想跟你再聊几句,”高桥说,“去车站路上边走边聊——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麻烦倒谈不上。”

  “十分钟后去你那里接你,可以的?”

  “可以。”玛丽应道。

  高桥挂断电话,折起收进衣袋。从长椅上欠身立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仰望天空。天空还暗,和刚才相同的月牙挂在空中。从接近天亮的都市一角向上看去,那般大的物体无偿挂在空中本身就让人费解。

  “逃不掉的。”高桥一边仰望月牙一边试着发出声来。

  这句话所带有的谜一般的余韵将作为一个隐喻留在他心中。逃不掉的。你也许忘了,我们没忘,打电话的男人说。思索其含义的时间里,他觉得这句话不是说给另外什么人听,而是直接针对他本身的。那未必是偶然发生的事。说不定手机就是静静地潜伏在那家便利店的货架上,等待着高桥从前面经过。我们,高桥想,我们到底指谁呢?他们到底没忘记什么呢?

  天黑以后 第十七章(1)

  早晨5时38分

  玛丽和高桥并肩走在街上。玛丽肩上挎着挎包,红袜队帽压得很低,没戴眼镜。

  “喂,这一阵可还能见到你?”高桥说。

  “为什么?”

  “为什么?”高桥反问,“因为还想和你见面说话。如果可能,时间多少得正规些。”

  “就是说像约会似的?”

  “也许可以那样称呼。”

  玛丽看高桥的脸,两人四目相对。

  “可是,那或许有困难。”她说。

  “有困难?”

  “嗯。”

  “就是说,你和我有可能再也见不成?”

  “就现实xing来说。”

  “有正在jiāo往的人?”

  “眼下倒还没有。”

  “那么,对我不太中意?”

  玛丽摇头道:“不是哪个意思。我是说,因为下星期一我就不在日本了。以jiāo换留学生那样的形式去北京一所大学,暂定待到明年六月。”

  “原来如此。”高桥钦佩地说,“你是高才生。”

  “壮着胆子申请了一下,结果被选中了,本来以为还是一年级没什么希望——好像安排有点特殊。”

  “太好了,祝贺你!”

  “这样,到动身只剩几天了,这个那个准备起来够忙的,我想。”

  “那自然。”

  “自然,什么自然?”

  “你要准备去北京,这个那个很忙,没闲工夫见我,那自然。”高桥说,“这个完全可以理解,可以的,没关系,我能等。”

  “回日本可是半年多以后的事了。”

  “别看我这样,我还是相当有耐xing的,消磨时间比较拿手。如果可以,把那边的地址告诉我,想写信给你。”

  “那倒可以。”

  “我寄信过去,你肯回信?”

  “嗯。”

  “明年夏天你回到日本,就来个约会什么的好了。去动物园啦植物园啦水族馆啦,还要吃尽可能政治上正确的美味煎蛋。”

  玛丽再次看高桥,像要确认什么似的笔直地看他的眼睛。

  “可你为什么对我有兴趣呢?”

  “这——,为什么呢?现在我也解释不好。不过,往后和你几次见面jiāo谈的时间里,很可能有类似弗朗西斯·莱伊的音乐那样的声音从什么地方流淌出来,而我能够一连串地罗列出我为什么对你兴味盎然的具体理由,没准雪也会堆得漂亮起来。”

  到得车站,玛丽从衣袋里掏出红色小手册,写下北京的地址,把那页撕下来递给高桥。高桥折成两折,放入自己的钱夹。

  “谢谢,我会写长信给你的。”他说。

  天黑以后 第十七章(2)

  高桥伸手拉起玛丽的手。玛丽抖动一下,但没有缩回。高桥久久地轻握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手。

  高桥说:“你非常漂亮,可知道?”

  玛丽扬脸看高桥的脸,然后抽回手cha进运动夹克的衣袋,目光投向脚下,确认huáng色旅游鞋有没有脏污。

  “谢谢。不过现在想回家去。”

  “会写信的。”高桥说,“写长得一塌糊涂的、像以前小说里出现的那种。”

  “嗯。”玛丽应道。

  她走进检票口,往月台那边走去,消失在那里停靠的快速电车中。高桥目送其背影。少顷,发车铃响,车门关合,电车驶离月台。车看不见了之后,他拿起放在地上的乐器盒,扛到肩上,轻声chuī着口哨朝JR①站走去。站内来来往往的人一点点增多起来。

  天黑以后 第十八章(1)

  早晨6时40分

  浅井爱丽的房间。

  窗外逐渐明亮。浅井爱丽在chuáng上睡着,无论表qíng还是姿势都和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厚厚的睡眠胞衣拥裹着她。

  玛丽走进房间。为了不让家人察觉,她悄悄打开门,进来后悄悄关上。房间里的沉寂与清冷使得玛丽有点紧张。她站在门前,小心环视姐姐的房间。首先确认房间是平时那个房间,继而巨细无遗地查看有无陌生物埋伏在角落里,随后走到chuáng边俯视姐姐熟睡的面孔。她伸手轻轻放在姐姐的额头,低声叫她的名字。然而毫无反应,一如往常。玛丽把桌前的转椅拉到枕旁,弓身坐下,弯腰向前,切近地仔细观察姐姐的脸,仿佛在寻觅其中隐藏的暗号含义。

  时间大约过了五分钟。玛丽从椅子上立起,摘去红袜队帽,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后解下手表。把这些摆在姐姐的桌上,然后脱掉运动夹克,脱掉连帽风衣,脱掉下面套的法兰绒格子衫,只剩下白色T恤。厚厚的运动袜脱了,蓝牛仔裤脱了,脱毕悄然钻到姐姐的chuáng上。让身体适应被窝之后,她伸出纤细的手臂搂住仰面熟睡的姐姐的身体,脸颊轻轻贴住姐姐的胸口,就那样一动不动。她侧起耳朵,力图理解姐姐心脏的每一声跳动,同时平静地闭起眼睛。少顷,从闭着的眼睛里毫无预兆地溢出泪来,非常自然的、硕大的泪珠。泪珠顺颊落下,打湿了姐姐的睡衣。接着,又一滴泪珠落到了脸颊上。

  玛丽从chuáng上欠身,用指尖揩去脸颊上的泪珠。她觉得十分地对不起什么——尽管不清楚具体是什么——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那是一种不知前因后果的突如其来的感qíng。泪珠仍涟涟而下,玛丽用手心接住下落的泪。刚刚落下的泪如血液一样温暖,还带有体内的温煦。玛丽蓦然心想:我甚至可以位于与此不同的场所,爱丽同样可以位于与此不同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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