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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BOOK2_村上春树【完结】(6)

  Tamaru摊开双手,掌心向上,宛如一个立在沙漠正中央等着雨水落下的人,但没发一言。那是一双又大又厚的手掌,布满伤痕。说是躯体的一部分,不如说更像巨大的重型机械的零件。

  “我不太喜欢说再见。”Tamaru说,“我连向父母说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去世了吗?”

  “连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是在战争结束前一年生在萨哈林的。萨哈林南部当时被日本占领,叫作桦太,一九四五年夏天被苏军占领,我的父母当了俘虏。父亲好像在港口工作。日本俘虏中的平民,绝大部分没过多久便被遣送回本国了,但我父母是作为劳工被抓到萨哈林去的朝鲜人,所以没能被送回日本。日本政府拒绝收留。

  理由是,随着战争的结束,朝鲜半岛出身者已经不再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了。太残忍了。这岂不是连一点爱心也没有吗?如果提出申请,可以去朝鲜,但不能回南边,因为苏联当时不承认韩国。我父母出生于釜山近郊的渔村,他们不想去北边。北边连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

  当时我还是个婴儿,被托付给归国的日本人,来到了北海道。当时的萨哈林粮食问题糟糕透顶,苏军对待俘虏又很残酷。父母除了我还有好几个小孩,在那里很难养活我。他们大概以为先让我一个人回北海道,以后还能重逢。或者只是不露痕迹地甩掉包袱。详qíng不明。总之我们再也没有重逢。我父母恐怕现在还待在萨哈林。我是说,如果他们还没死的话。”

  “你不记得父母吗?”

  “没有任何记忆。因为分手时我才一岁多一点。我由那对夫妇抚养了一段时间,就被送进了函馆近郊山里的一家孤儿院。大概那对夫妇也没有余力一直养育我。那处孤儿院由天主教团体运营,可真是个艰难的地方啊。战争刚结束时孤儿多得要命,粮食也不够,暖气都不足,想活下去,就不得不gān各种各样的事。”Tamaru瞟了一眼右手的手背,“于是我办了个徒有形式的过继手续,取得了日本国籍,起了个日本名字。田丸健一。我只知道自己原来姓朴。而姓朴的朝鲜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青豆和Tamaru并排坐在那里,各自倾听蝉鸣声。

  “最好还是另养一条狗。”青豆说。

  “夫人也这么跟我说。说是那边的房子需要新的看门狗。可我怎么也没那个心qíng。”

  “我理解你的心qíng。但最好还是再找一条。虽然我没有资格给别人忠告,但是这么认为的。”

  “我会的。”Tamaru说,“还是需要一条受过训练的看门狗。我会尽快和驯狗公司联系。”

  青豆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然而天上已微微露出huáng昏的迹象。蓝色中开始混入其他色调的蓝。身体里残留着少许雪利酒的醉意。老夫人还在熟睡吗?

  “契诃夫这么说过,”Tamaru缓缓地站起来,说,“如果故事里出现了手枪,它就非发she不可。”

  “这话怎么说?”

  Tamaru与青豆面对面,站着说话,他的个子只比青豆高出几厘米。“他的意思是说,在故事里不要随意搬出不相关的小道具。如果里面出现了手枪,它就有必要在某个场景中she出子弹。契诃夫写小说时喜欢删掉多余的修饰。”

  青豆理好连衣裙的袖子,将挎包挎在肩上。“于是你忧心忡忡:如果有手枪登场,只怕会在某个地方开枪。”

  “按照契诃夫的观点来看的话。”

  “所以你就想,如果可能的话,不帮我弄枪。”

  “既危险,又违法。而且契诃夫是个值得信赖的作家。”

  “可这不是故事。我们说的是现实世界。”

  Tamaru眯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青豆的脸,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这种事qíng谁知道?”

  第2章天吾 除了灵魂一无所有

  把雅纳切克的((小jiāo响曲》唱片放在转盘上,按下自动播放钮。

  小泽征尔指挥的芝加哥jiāo响乐团。转盘以每分钟三十三转的速度开始转动,拾音臂朝着内侧移动,唱针沿着唱片的沟槽推进。于是继开场鼓号曲之后,定音鼓的华丽乐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这是天吾最喜欢的部分。

  天吾一边听音乐,一边对着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打字。每天清早听雅纳切克的《小jiāo响曲》,是他平日的习惯之一。高中时作为速成打击乐手演奏过这支曲子后,它对天吾来说就成了具有特殊意义的音乐。

  这音乐总是激励着他,护佑着他。至少天吾这么感觉。

  有时会和年长的女朋友一起听雅纳切克的《小jiāo响曲》。

  “相当不错。”她说。但比起古典音乐,她更喜欢爵士乐老唱片,好像是越老越好。对她那个年代的女子来说,这是有点与众不同的爱好。她尤其喜欢年轻时的路易·阿姆斯特朗把W.C.汉迪①的蓝调作品①William Christopher Handy (1873-1958),美国作曲家,人称蓝调音乐之父。

  汇集起来所演唱的专辑。由巴尼·毕加德①演奏单簧管,特朗米·杨②chuī奏长号。她把这张唱片送给了天吾。但与其说是让天吾听,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两人在做爱之后,常常躺在chuáng上听这张唱片。她对这盘音乐百听不厌。“路易的小号和演唱当然非常出色、无可挑剔,但要是问我的意见,在这儿你该用心聆听的,再怎么说也是巴尼·毕加德的单簧管。”她说。话虽如此,其实在这张唱片中,巴尼·毕加德独奏的机会少之又少,而且每次的独奏都只有主题乐段,很短。说到底,这毕竟是一张以路易·阿姆斯特朗为主角的唱片。但她将毕加德那少之又少的独奏,每一句都满怀怜爱地记在心里,总是伴着它们轻声哼唱。

  她说,可能还有比毕加德更优秀的爵士单簧管演奏家,不过能像他那样温柔细腻地演奏的人,在哪儿都别想找到。他的演奏——当然是说jīng彩的时候——总是化作一道心灵风景线。尽管她这么说,可此外还有哪些爵士单簧管演奏家,天吾一无所知。然而这张唱片中收录的单簧管演奏拥有优美的形态,毫不盛气凌人,并且富于滋养和想象力,听了一遍又一遍,天吾也逐渐能理解了。但想理解这一点,得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还需要一个能gān的向导。只是漠然地随意听听,便会听漏。

  “巴尼‘毕加德就像一个天才二垒手,演奏得非常优美。”她有一次说,“独奏当然也很jīng彩,但他的美好品质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还是在他退隐于幕后烘托别人的时候。这非常难,他却能轻易做到。其真正价值,只有细心的听众才能听出来。”

  每一次,当密纹唱片B面的第六支曲子《亚特兰大蓝调》开始,①Barney Bigard (1906-1980),原名Albany Leon Bigard,美国爵士单簧管和次中音萨克管演奏家。

  ②James Trummy Young(1912- 1984),美国长号演奏家。

  她总是握住天吾身体的某个部分,对毕加德chuī的那段简洁而又jīng妙的独奏赞不绝口。这段独奏夹在路易·阿姆斯特朗的独唱和小号独奏之间。“听听,好好听听。先是像小孩子发出的呼叫声,长长的,令人心颤。是惊讶,是喜悦的迸发,还是幸福的倾诉?它随即化作愉悦的叹息,沿着美丽的水路蜿蜒前行,被某个端庄而不为人知的场所gān脆地吸纳了。听到没有?这样让人心跳不已的演奏,除了他,谁也chuī不出。吉米·努恩①、西德尼·贝歇②、皮·维③、贝尼’古德曼④,都是优秀的单簧管演奏家,但这种jīng致的工艺品般的演奏,他们基本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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