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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_村上春树【完结】(6)

  有时候,昨天的事恍若去年的,而去年的事恍若昨天的。严重的时候,居然觉得明年的事仿佛昨天的。在翻译1971年9月号《埃斯加亚》刊载的肯涅斯·泰纳写的《波兰斯基论》的时间里,脑袋一直在琢磨滚珠轴承。

  好几个月好几年,我一个人持续坐在深水游泳他的底部。温暖的水,柔和的水,以及沉默、沉默·…”

  识别双胞胎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看她们身上的运动衫。完全褪色的海军蓝运动衫上,胸口印有白色数字。一件印“208”,一件印“209”。“2”在右例rǔ16之上,“8”或“9”位于左侧rǔ蜂的上端。“0”被孤单单夹在二者之间。

  头一天我就问这号码意味什么。什么也不意味,她们说。

  “像是机器的出厂编号。”

  “具体说来?”一个问。

  “就是说,和你们同样的人有好几对,就用No.208和No.209区分开来。”

  “不至于吧。”209说。

  “生来就一对。”208道;“再说这衫是领来的。”

  “在哪儿?”我问。

  “超级市场的开业庆典上,白送给先到的人的。”

  “我是第209个顾客。”209说。

  “我是第208个顾客。”208说。

  “两人买了三包纸巾。”

  “OK,这样好了,”我说,“你叫208,你是209。这就区别开了。”我依序指着两人。

  “行不通的。”—人说。

  “为什么?”

  两人默默脱下运动衫,jiāo换套进头去。

  “我208。”209说。

  “我209。”208道。

  我喟叹一声。

  尽管如此,在必须区分两人时,还是不得不靠编号。因为此外实在找不出识别办法。

  除了这运动衫,两人几乎没别的衣服。看qíng形,就像散步路上闯入他人房间直接住了下来。实际怕也差不多。每周初我都给两人一点钱,叫她们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但两人除了保证吃饭,只买咖啡奶油饼gān。

  “没衣服不好办吧?”我试着问。

  “没什么不好办。”208回答。

  “对衣服没有兴趣。”209说。

  每周两人在浴室不胜怜爱地洗一次衫。我在chuáng上看《纯粹理xing批判》,时而抬眼,便瞧见两人赤luǒluǒ并坐在瓷砖上洗衫的身姿。这种时候,我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是真的来到了远方。原因我不明了。自从去年在游泳池跳水台下失去一颗假牙,屡屡有如此感觉。

  下斑回来,常常看见208、209号衫在南面窗口摇来晃去,这时我甚至涌出泪水。

  至于两人为何住进我的房间,打算住到何时,至少是何人物,年龄几何,生于何地……我都一概没问。她们也没提起。

  我们三人或喝咖啡,或找丢失的高尔夫球,或傍晚在高尔夫球场散步,或在chuáng上嬉闹,如此一天天过去。主要节目是新闻解说,每天我用一个小时给两人解说新闻。两人无知得出奇。连缅甸和澳大利亚都混为一谈。让她们明白越南正分两部分打仗花了三天,解释尼克松轰炸河内的原因接着耗掉四天。

  “你声援那边?”208问。

  “哪边?”

  “南边和北边呀。”209说。

  “这——怎么说呢,说不清。”

  “为什么7”208问。

  “我又没住在越南。”

  两人都对我的解释感到费解。我也费解。

  “想法不同才打仗的吧?”208紧迫不舍。

  “也可以这么说。”

  “就是说有两种相对立的想法哎?”208问。

  “是的。不过,世上两相对立的想法不下一百二十万。不,说不定更多。”

  “就是说差不多跟谁都成不了朋友?”209道。

  “可能。”我说,“差不多跟谁都成不了朋友。”

  这就是我七十年代的生活方式。陀思妥耶夫斯基预言,我付诸实施。

  2

  1973年秋天总好像暗藏一种居心不良的什么。鼠清清楚楚地觉察到了,就像觉察鞋里的石子。

  那年短暂的夏天如被9月初不稳定的气流吞噬一般消失之后,鼠的心仍留在夏日若有若无的余韵中。旧T恤、乞丐牛仔裤、沙滩拖鞋——便是以这副一如往日的打扮出入“爵土酒吧”,坐在吧台前和调酒师杰没完没了地喝有些凉过头的啤酒。又开始吸烟——五年没吸了——每隔十五分看一次表。

  对鼠来说,时间就好像在哪里被一下子切断了。何以至此,鼠也弄不明白,甚至哪里断的都找不到。他手拉救不了生的救生缆,在秋日幽幽的昏暗中往来彷徨。他穿过糙地,跨过河流,推开若gān扇门。但救不了生的救生缆不可能将他带往任何地方。他像被扯掉翅膀的冬蝇,又如面临大海的河流,有气无力,孤孤单单,感觉上似乎哪里有恶风chuī来,而将原来包笼鼠的温qíng脉脉的空气一古脑儿chuī去地球背后。

  一个季节开门离去,另一季节从另一门口进来。人们有时慌慌张张地打开门,叫道喂等等有句话忘说了。然而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关门。房间里另一季节已在椅子坐下,擦火柴点燃香烟。如果有话忘说了,他开口道,我来听好了,碰巧也可能把话捎过去。不不可以了,人们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惟独风声涌满四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季节死去而已。

  从大学退学的这个富有青年同孤独的中国调酒师,俨然一对老年夫妇肩靠肩度过秋冬这个冷飕飕的季节,年年如此。

  秋季总不讨人喜欢。夏日回乡休假的他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不等9月来临便留下三两句告别话返回遥远的属于他们自身的场所。当夏天的阳光宛如越过ròu眼看不见的分水岭而微微改变色调的时候,如天使玉环般极其短暂地包笼鼠的某种闪耀也消失了。温馨梦境的残片恰似一缕河水渗入秋天的沙地,完全无迹可寻了。

  另一方面,对杰来说,秋天也绝非令人欢欣鼓舞的季节。9月一过半,店里的顾客便明显减少了。其实那年秋天的萧索也不无堪可欣赏之处——一如往年——但杰也好鼠也好都不明所以。到了关门时间,都还有用来炸薯片的半桶剥皮马铃薯剩下来。

  “马上要忙了。”鼠安慰杰,“这回又该发牢骚说忙得晕头转向了哟!”

  “会不会呢…。”

  杰一屁股坐在吧台里的小凳上,一边疑惑地说着,一边用破冰锥弄掉面包烤箱上沾的huáng油。

  往后如何谁都无从知晓。

  鼠悄悄翻动书页,杰一面擦酒瓶子,一面用粗糙的手指夹起不带过滤嘴的香烟吸着。

  对鼠来说,时间的流逝渐渐失去均衡是大约三年前的事,从大学退学那年chūn天。

  鼠离开大学自然有若gān理由。其若gān理由复杂地jiāo织在一起,当达到一定温度时,砰一声保险丝断了。有的剩下,有的弹飞,有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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