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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30)

  另外一点,我不得不认为那里面有bào力的影子。我一再从他些微的表qíng和动作中感觉出稍纵即逝的惊惧,那是对于长期被施以bào力的类似条件反she的反应。至于bào力是怎么一种程度,我不得而知。他也是自尊心很qiáng的孩子,能巧妙地使其“惊惧”躲开我们的眼睛,然而有什么发生之时,那肌ròu隐隐的痉挛是无法掩饰的。我的推测是:多多少少存在家庭bào力。同孩子们日常接触起来,这点大致看得出。

  农村家庭充满着bào力。父母差不多都是农民,都只能勉qiáng维持生计。起早贪晚gān活gān得筋疲力尽,再说总要有酒入肚,难免发脾气。发脾气时总是动手快于动口。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从孩子的角度看来,多少挨点打也不会在意,这种qíng况下就不至于留下心灵创伤。可是中田君的父亲是大学老师。他母亲——至少从来信上看——也像是有高度教养的人,即所谓城市jīng英之家。而那里若发生bào力,便应该是与乡下孩子在家中所受日常xingbào力不同的、因素更为复杂且更为内向的bào力,是孩子只能一个人藏在心里的那类bào力。

  所以,即使是无意识的,我那时也不该在山上对他使用bào力。对此我非常遗憾,深感懊悔。那是我最做不得的事,因为他离开父母被半qiáng制xing地集体疏散到新环境,正准备以此为转机向我多少敞开心扉。

  也许他当时心中尚有的余地因我使用bào力而受到了致命的损毁。如果可能,我想慢慢花时间设法弥补自己的过失,然而由于后来的qíng况未能得以实现。中田君没有苏醒过来,被直接送去东京的医院,那以来再不曾同他见面。这成为一种悔恨留在我的心间。我仍清晰记得他被打时的表qíng,可以将他深深的惊惧和失望历历重现于眼前。

  啰啰嗦嗦写了这么多,最后请允许我再写一点。我丈夫于战争即将结束时在菲律宾战死了。说实话,我未受到太大的jīng神打击。当时我感觉到的仅仅、仅仅是深切的无奈,不是绝望不是愤怒。我一滴眼泪也没流。这是因为,这样的结果——丈夫将在某个战场上丢掉年轻生命的结果——我早已预想到了。在那之前一年我梦见同丈夫剧烈xingjiāo,意外来了月经,上山,慌乱之中打了中田君,孩子们陷入莫名其妙的昏睡——事qíng从那时开始就已被决定下来了,我已提前作为事实加以接受了。得知丈夫的死讯,不过是确认事实罢了。我灵魂的一部分依然留在那座山林之中,因为那是超越我人生所有行为的东西。

  最后,祝先生的研究取得更大进展。请多珍重。

  谨上“

  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鸣曲(一)

  偏午时我正望着院子吃饭,大岛走来坐在身旁。这天除了我没有别的阅览者。我吃的东西一如往日,不外乎在车站小卖店买的最便宜的盒饭。我们聊了几句。大岛把自己当作午饭的三明治分一半给我,说今天为我多做了一份。

  “这么说你也许不高兴——从旁边看来你总好像吃不饱似的。”

  “正在把胃搞小。”我解释道。

  “刻意的?”他显得兴味盎然。

  我点头。

  “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吧?”

  我又一次点头。

  “意图我能理解,但不管怎么说正是能吃的时候,能吃的时候最好吃饱。在多种意义上你都处于正需要充分摄取营养的时期。”

  他给的三明治一看就能好吃,我道谢接过吃着。又白又柔的面包里夹着燻鲑鱼、水田芥和莴苣。面包皮响脆响脆。辣根加huáng油。

  他把壶里的纯浓咖啡倒进大号杯,我则打开自带软包装牛奶喝着。

  “你在这里正拼命看什么呢?”

  “正在看漱石全集。”我说,“剩了几本没看,想趁此机会全部看完。”

  “喜欢漱石喜欢得要读破所有作品。”大岛说。

  我点头。

  白气从大岛手中的杯口冒出。天空虽然仍yīn沉沉的,但雨现已停了。

  “来这里后都看了什么?”

  “现在是《虞美人糙》,之前是《矿工》。”

  “《矿工》?”大岛像在梳理依稀的记忆,“记得是讲东京一个学生因为偶然原因在矿山做工,掺杂在矿工中体验残酷的劳动,又重返外面世界的故事。中篇小说。很早以前读过。内容不大像是漱石作品,文字也较粗糙,一般说来在漱石作品中是评价最不好的一部……你觉得什么地方有意思呢?”

  我试图将自己此前对这部小说朦朦胧胧感觉到的东西诉诸有形的词句,但此项作业需要叫乌鸦的少年的帮助。他不知从哪里张开翅膀飞来,为我找来若gān词句。

  “主人公虽然是有钱人家子弟,但闹出了恋爱风波又无法收场,于是万念俱灰,离家出走。漫无目标奔走之间,一个举止怪异的矿工问他当不当矿工,他稀里糊涂跟到了足尾铜矿做工,下到很深的地下,在那里体验根本无从想象的劳动。也就是说,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在类似社会最底层的地方四处爬来爬去。”我喝着牛奶搜刮接下去的词句。叫乌鸦的少年返回多少需要时间,但大岛耐心等着。

  “那是生死攸关的体验。后来好歹离开,重新回到井外生活当中。至于主人公从那场体验中得到了什么教训,生活态度是否因此改变,对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以及是否对社会形态怀有疑问……凡此种种作品都没有写,他作为一个人成长起来那种类似筋骨的东西也几乎没有。读完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qíng——这部小说到底想说什么呢?不过怎么说呢,这‘不知其说什么’的部分奇异地留在了心里。倒是很难表达清楚。”

  “你想说的是:《矿工》这部小说的形成同《三四郎》那样的所谓近代教养小说有很大的不同,是吧?”

  我点头:“嗯,太难的我不大明白,或许是那样的。三四郎在故事中成长。碰壁,碰壁后认真思考,争取跨越过去。不错吧?而《矿工》的主人公则截然不同,对于眼前出现的东西他只是看个没完没了,原封不动地接受而已。一时的感想之类诚然有,却都不是特别认真的东西,或者不如说他总是在愁眉不展地回顾自己闹出的恋爱风波。至少表面上他下井时和出井后的状态没多大差别。也就是说,他几乎没有自己做出过判断或选择。怎么说呢,他活得十分被动。不过我是这样想的:人这东西实际上恐怕是很难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选择的。”

  “那么说,你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重合到《矿工》主人公身上了?”

  我摇头:“不是那个意思,想都没那么想过。”

  “可是人这东西是要把自己附在什么上面才能生存的。”大岛说,“不能不那样。你也难免不知不觉地如法pào制。如歌德所说,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

  我就此思考着。

  大岛从杯中啜了一口咖啡,说道:“不管怎样,你关于漱石《矿工》的意见还是令人深感兴趣的,尤其作为实际离家出走的少年之见听起来格外有说服力。很想再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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