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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55)

  ※※※

  我停止了看报。版面上刊有家门照片,父亲年轻时候的免冠相片也在上边,二者都给版面以不吉利的印象。我一声不吭地坐在chuáng沿,指尖按住眼睛。耳内一直以固定频率响着沉闷的声音。

  我在房间里。时针指过七点。刚和大岛关上图书馆门。佐伯稍早一点儿带着“大众·高尔夫”引擎声回去了,图书馆里只有我和大岛。耳中令人心焦意躁的声音仍在继续。

  “前天的报纸。你在山里期间的报道。看着,心想上面的田村浩二说不定是你父亲,因为细想之下很多qíng况都正相吻合。本该昨天给你看,又觉得还是等你在这里安顿好了再说。”

  我点头。我仍按着眼睛。大岛坐在桌前转椅上,架起腿,一言不发。

  “不是我杀的。”

  “那我当然知道。”大岛说,“那天你在图书馆看书看到傍晚,之后返回东京杀死父亲又直接赶回高松,在时间上怎么看都不可能。”

  我却没那么大自信。在脑袋里计算起来,父亲遇害正是在我T恤沾满血迹那天。

  “不过据报纸报道,警察正在搜查你的行踪,作为案件的重要参考人。”

  我点头。

  “如果在这里主动找警察报出姓名,并能清楚证明你当时你不在作案现场,那么事qíng会要比东躲西藏来得容易。当然我也可以作证。”

  “可是那样会被直接领回东京。”

  “那恐怕难免。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必须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不能一个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原则上你仍需要监护人。”

  我摇头:“我不想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释,不想回东京的家不想返校。”

  大岛双唇紧闭,从正面看我的脸。

  “那是你自己决定的事。”稍顷,他声音温和地说,“你有按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十五岁也罢,五十一岁也罢,都跟这个无关。但遗憾的是,这同世间的一般想法很可能不相一致。再说,假设你在这里选择‘不想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释,放开别管’这一条路,那么从今往后你势必不断逃避警察和社会的追查,而这应当是相当艰难的人生。你才十五岁,来日方长。这也不要紧的?”

  我默然。

  大岛又拿起报纸看了一遍:“看报纸报道,你父亲除了你没有别的亲人……”

  “有母亲和姐姐,但两人早已离家,去向不明。即使去向明了,两人怕也不会参加葬礼。”

  “那,你若不在,父亲死后的事qíng谁来办呢,葬礼啦身后事务处理啦?”

  “报上也说了,工作室有个当秘书的女人,事务xing方面的她会一手料理。她了解qíng况,总会设法收场的。父亲留下的东西我一样也不想继承,房子也好财产也好适当处理就是。”

  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唯有遗传因子,我想。

  “如果我得到的印象正确的话,”大岛问我,“不管你父亲被谁杀的,看上去你都不感到悲伤,也不为之遗憾。”

  “弄得这个样子还是遗憾的,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生父。但就真实心qíng来说,遗憾的莫如说是他没有更早死去。我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对于已死之人很过份。”

  大岛摇头道:“没关系。这种时候你更有变得诚实的权利,我想。”

  “那样一来,我……”声音缺少必要的重量。我出口的话语尚未找到去向便被虚无的空间吞没了。

  大岛从椅子上立起,坐在我身旁。

  “嗳,大岛,我周围一件一件发生了那么多事qíng,其中有的是我自己选择的,有的根本没有选择,但我无法弄清两者之间的区别。就是说,即使以为是自己选择的,感觉上似乎在我选择之前即已注定要发生,而我只不过把某人事先决定的事按原样刻录一遍罢了,哪怕自己再怎么想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甚至觉得越努力自己越是迅速地变得不是自己,好像自己离自身轨道越来越远,而这对我是非常难以忍受的事。不,说害怕大概更准确些。每当我开始这么想,身体就好像缩成一团,有时候。”

  大岛伸手放在我肩上,我可以感觉出他手心的温暖。

  第21章 父亲可怕的预言(中)

  “纵使那样,也就是说纵使你的选择和努力注定徒劳无益,你也仍然绝对是你,不是你以外的什么。你正在作为自己而向前迈进,毫无疑问。不必担心。”

  我抬起眼睛看大岛的脸。他的说法具有神奇的说服力。

  “为什么那么认为?”

  “因为这里边存在irony。”

  “irony①?”

  大岛凝视我的眼睛:“跟你说,田村卡夫卡君,你现在所感觉的,也是多数希腊悲剧的主题。不是人选择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人。这是希腊悲剧根本的世界观。这种悲剧xing——亚

  ————

  ①意为“讽刺、反语”。

  里士多德是这样下的定义——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较之起因于当事者的缺点,毋宁说是以其

  优点为杠杆产生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人不是因其缺点、而是因其优点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剧之中的。索福克勒斯的《奥狄甫斯王》即是显例。奥狄甫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钝、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给他带来了悲剧。于是这里边产生了无法回避的irony。“

  “而又无可救赎。”

  “在某种qíng况下,”大岛说,“某种qíng况下无可救赎。不过irony使人变深变大,而这成为通往更高境界的救赎的入口,在那里可以找出普遍的希望。唯其如此,希腊悲剧至今仍被许多人阅读,成为艺术的一个原型。再重复一遍:世界万物都是metaphor①。不是任何人都实际杀父jian母。对吧?就是说,我们是通过metaphor这个装置接受irony,加深扩大自己。”

  我默不作声,深深沉浸在自身的思绪中。

  “有人晓得你来高松?”大岛问。

  我摇头:“我一个人想的、一个人来的。跟谁也没说,谁也不晓得,我想。”

  “既然那样,就在这图书馆隐藏一段时间。借阅台的工作别做了。警察想必也跟踪不了你。万一有什么,再躲到高知山里边就是。”

  我看着大岛,说道:“如果不遇上你,我想我已经山穷水尽。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又没人帮助。”

  大岛微微一笑,把手从我肩上拿开,看那只手。“哪里,那不至于的。即使不遇上我,你也一定能化险为夷。为什么我不明白,但总有这个感觉。你这个人身上有叫人这么想的地方。”之后大岛欠身立起,拿来桌面上放的另一份报纸。“对了,在那之前一天报上有这么一则报道。不长,但很有意味,就记住了。或许该说是巧合,总之是在离你家相当近的地方发生的。”

  他把报纸递给我。

  活鱼自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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