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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59)

  中田在山梨县山中发生那场奇异事故之后返回东京上学,不想知觉和体能虽然恢复了,但记忆全部丧失,读写能力也终究未能挽回。既得知识dàng然无存,思考抽象事物的能力大幅减退。不过毕业总算毕业了。课上教的内容虽然几乎不能领会,但稀里糊涂地静坐在教室角落还是可以做到的,老师叫gān什么就乖乖gān什么,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所以老师基本上忘了他的存在。即所谓是“客人”而不是“包袱”。

  遭遇奇异“事故”之前自己是优等生这一事实也很快被人忘光了,学校里的所有活动都把中田刨除在外,朋友也jiāo不上。但中田对这些不以为意,莫如说正因为不被任何人理睬才得以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天地里。学校活动中他最为入迷的,是照料学校饲养的小动物(兔、山羊)、修剪花坛和打扫教室。他总是笑眯眯不知厌倦地埋头做这些事。

  不但学校,在家里也几乎没人记得他的存在。得知长子不能认字不能正常继续学业之后,热心于子女教育的父母便把注意力转移到聪明伶俐的弟弟们身上,对中田几乎不理不睬。由于很难上区立初中,小学一毕业中田就被寄养到长野亲戚家中。是母亲的娘家。他在那里上一所农业实习学校,不识字让他上课时吃了不少苦,但农耕实习作业正合中田心意。如果校内挨打受气不那么难以忍受,中田想必会上务农道路。但同学动不动就把城里来的中田打一顿。受伤实在太厉害了(一只耳垂就是那时被打飞的),外祖父母决定不再送他上学,一边让他帮做家务一边把他养在家里。他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外祖父母很疼爱他。

  能和猫说话也是那时候的事。家里养了几只猫,猫们成了中田要好的朋友。最初只能沟

  通只言片语,但中田像学外语那样执著地提高这项能力,不久就能和猫jiāo谈较长时间了。他一有工夫就坐在檐廊里同猫们说话,猫们告诉给他关于自然和人世的种种现象。说实话,关于世界构成方面的基础知识几乎都是从猫那里学来的。

  十五岁,他开始在附近一家家具公司做木工活儿。虽说是公司,其实也就是个制作传统工艺家具的作坊。他在那里制作的桌椅箱柜被卖往东京。对木工活儿中田也很快就喜欢上了。他原本就手巧,对细小费工的部位从不马虎,不多说话,不发牢骚,只管闷头gān活,很得雇主的喜欢和关爱。看图和计算固然不擅长,但此外无论gān什么都得心应手。作业程序一旦进入脑内,他便永不厌倦地周而复始。做完两年见习工,升为正式木匠。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五十过后。他既未遭遇事故,又未生病。不喝酒,不吸烟,不熬夜不bào食,也不看电视,听广播只限于早上做广播体cao的时候,只是日复一日做家具做个不止。那期间祖父母亡故,父母亡故。中田自是对周围人怀有好意,却没办法jiāo上要好的朋友,说无奈也是无奈,一般人和中田jiāo谈不到十分钟话题就没有了。

  对这样的日子中田没有感到寂寞和不幸。xingyù丝毫感觉不到,也不曾有过想和谁一起生活的感qíng。他知道自己天生就跟其他人不一样,落在地面的身影比周围人淡薄这点他也意识到了(别人谁也没意识到)。能和他心心相通的唯有猫。休息日他去附近公园,终日坐在长椅上和猫说话。说来奇怪,跟猫们说话时话题总是源源不断。

  中田五十二岁时家具公司的经理去世,木工厂随之关闭。色调沉闷的老式家具不如以前好卖了,工匠们老龄化,年轻人不再对这种传统手工活儿感兴趣。木工厂以前位于原野的正中央,后来周围成了住宅区,居民们接二连三投诉地作业噪音和烧木屑冒出的烟。经营者的儿子在市内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自然无意继承家具公司,父亲一去世马上关闭了木工厂,卖给不动产商。不动产商拆了工厂平了地皮卖给公寓建筑商,公寓建筑商在那里建了六层高的公寓,公寓开盘当天即全套卖出。

  这么着,中田失去了工作。由于公司负债,退职金只给了一点点。那以后再没找到工作,不会读不会写、除了制作传统家具外别无专门技能的五十多岁男子基本上无望重新就业。

  第22章 到四国去(下)

  中田在木工厂一天假也没请地默默gān了三十七年,因此在当地邮局多少有点儿积蓄。由于中田平日几乎不花钱,那笔积蓄应该可以让他没工作也能轻松打发余生。中田有个身为市政府职员的关系要好的表弟,他为不能读写的表兄管理那笔存款。不料这位表弟心地虽好,脑筋却有点儿不够用,在恶劣掮客的唆使下盲目投资滑雪场附近的一家度假山庄,弄得负债累累,几乎在中田失去工作的同时全家踪影皆无,大概是高利贷方面的bào力团伙催bī所致。无人知晓其下落,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中田请熟人陪着去邮局查看账户存款额,结果账面上仅剩区区几万日元,就连前不久打入的退职金也包括在已被提走的存款中了。只能说中田命途多舛。失去了工作,又落得一文不名。亲戚们都同qíng他,但因这表弟之故,他们都多少吃了亏,或被拐了钱,或成了连带担保人,因此他们也没有为中田做点什么的余地。

  结果,东京的大弟弟接管了中田,暂且照料他的生活。弟弟在中野区拥有和经营着一栋单身者用的小公寓(作为父母遗产继承下来的),他在那里为中田提供了一个单间。他管理着父母作为遗产留给中田的现金(尽管数额不多),此外还设法让东京都发给了智能障碍者补贴金。弟弟的“照料”也就这么多了。中田读写诚然不能,但日常生活基本能一个人处理,因此只要给住处和生活费,其他也无须别人照料。

  弟弟们几乎不和中田接触,见面也只有最初几次。中田和弟弟们已分开三十多年,加之各自生活环境迥然不同,已经没有作为骨ròu至亲的亲切感了,纵使有,弟弟们也都忙于维持自家生计,无暇顾及智能上有障碍的兄长。

  但即使被至亲冷眼相待,中田心里也并不甚难过,一来已经习惯一人独处,二来若有人搭理或热qíng相待,他反倒会心qíng紧张。对于一生积蓄被表弟挥霍一空他都没有生气,当然事qíng糟糕这点他是理解的,但并未怎么失望。度假山庄是怎样一个劳什子,“投资”又意味什么,中田无法理解,如此说来,就连“借款”这一行为的含义都稀里糊涂。中田生活在极其有限的语汇中。

  作为款额能有实感的至多五千日元。再往上数,十万也罢一百万也罢一千万也罢全都彼此彼此,即那是“很多钱”。虽说有存款,也并未亲眼见到,无非听到现在有多少多少存款的数字而已。总之不外乎抽象概念。所以就算人家说现已消失不见了,他也上不来把什么搞不见了的切实感受。

  如此这般,中田住进弟弟提供的宿舍,接受政府补贴,使用特别通行证乘坐都营公共汽车,在附近公园同猫聊天,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心平气和。中野区那一角成了他的新世界。一如猫狗圈定自己的自由活动范围一样,没有极特殊的事他从不偏离那里,只要在那里他就能安心度日。没有不满,没有愠怒,不觉得孤独,不忧虑将来,不感到不便,只是悠然自得地细细品味轮番而来的朝朝暮暮。如此生活持续了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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