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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66)

  “那是,蚂蟥中田我记得清楚。”

  “莫不是跟你中田有关?”

  中田少见地沉吟片刻。“中田我也不清楚的。不过中田我这么一撑伞,就有很多蚂蟥从天上掉下。”

  “嗬。”

  “不管怎么说,要人家的命可不是好事。”说着,中田断然点了下头。

  “那当然,要人命可不是好事。”星野赞同。

  “正是。”中田再次果断点头。

  两人在高松站下,车站前有家面馆,两人吃乌冬面当午饭。从面馆窗口可以望见港口的几座起重机,起重机上落着很多海鸥。中田规规矩矩地一条条品味乌冬面。

  “这乌冬面十分可口。”中田说。

  “那就好。”星野说,“如何,中田,地点是这一带不错吧?”

  “那是。星野君,这里好像不错,中田我有这个感觉。”

  “地点可以了。那,往下gān什么?”

  “想找入口的石头。”

  “入口的石头?”

  “是的。”

  “呃——”小伙子说,“那里肯定有段长话。”

  中田把碗斜着举起,喝掉最后一滴面汤。“那是,有段长话。由于太长了,中田我搞不清什么是什么。实际去那里应该会明白过来的。”

  “还是老话说的,去了自会明白。”

  “那是,正是那样。”

  “去之前不明白喽?”

  “那是,在那里之前中田我根本不明白。”

  “也罢也罢。老实说,我也怕长话。反正找到入口处的石头就可以的了?”

  “那是,一点不错。”

  “那,位置在哪边呢?”

  “中田我也猜不出。”

  “不用问。”小伙子摇头道。

  第25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一)

  睡一会儿醒来,又睡一会儿又醒来,如此不知反复多少了回。我想把握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但意识到时,她已经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了。chuáng头钟的夜光针刚刚划过三点。上chuáng前无疑拉合的窗帘仍不知什么时候拉了开来,和昨晚一样。但月亮没有出来。只有这点不同。云很厚,说不定还下了一点雨。房间里比昨晚暗得多,唯有远处庭园的灯光从树隙间隐约透入。眼睛习惯黑暗需要时间。

  少女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墙上挂的油画,穿的衣服也和昨晚一样。由于房间暗,凝眸细看也分辨不清脸庞,而身体和脸的轮廓却因此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度和纵深感浮现在昏暗中。毫无疑问,那是少女时代的佐伯。

  少女看上去在沉思默想着什么,或者在仅仅注视又长又深的梦境亦未可知。不不,大概她自己就是佐伯那又长又深的梦本身。不管怎样,我都屏息敛气以免扰乱现场的均衡。我一动也不敢动,只不时觑一眼闹钟确认时间。时间缓慢而扎实地推移着。

  突然,我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剧烈跳动起来,跳声又硬又gān,仿佛有人一下接一下敲门。那声音在岑寂的深夜房间里毅然决然地声声回dàng开来。首先是我自己为之震惊,险些从chuáng上一跃而起。

  少女的黑色剪影微微摇颤。她扬起脸,在昏暗中侧耳倾听。我心脏发出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少女轻轻偏头,犹如森林中的动物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曾听过的动静,之后脸朝chuáng这边转来。但我没有映入她的眼帘。这点我很清楚。我没有包含在她的梦中。我与这少女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会儿,我剧烈的心跳迅速平复下去,迅速得一如其到来之时。呼吸也恢复正常,得以重新进入屏息敛气的状态。少女不再侧耳,视线又折回《海边的卡夫卡》,仍像刚才那样在桌面上手托下巴,那颗心又回到夏日少年身边。

  逗留大约二十分钟后,美少女撤身离去。她和昨天一样光脚从椅子上立起,悄无声息地向门口移动,没开门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我保持原来姿势等了一阵子,这才翻身下chuáng,没有开灯,在夜色中坐在刚才少女坐过的椅子上。我双手置于桌面,沉浸于她在房间里的留下余韵中。我闭起眼睛掬取少女的心颤,将其融入自己的心律。我闭目合眼。

  少女与我之间至少有一个共同点,这点我感觉到了。是的,我们都在思恋已然从这个世界失去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我睡了过去。但睡得很不安稳,身体需求睡眠,意识则加以拒绝。我如钟摆一样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天将亮而未亮之间,院里的鸟们开始唧唧喳喳,我于是彻底醒来。

  我穿上牛仔裤,在T恤外面套了件长袖衫,走到外面。早上五点刚过,附近还没有人来往。经过古旧的街区,穿过作为防风林的松树林,爬过防cháo堤来到海岸。皮肤几乎感觉不出风。天空整个布满yīn云,但暂时没有要下雨的样子。宁静的清晨。云如吸音材料一般将地面所有声音彻底吸尽。

  我在海岸人行道上走了一些时候。边走边想象那幅画上的少年大概就是把帆布椅搬到这沙滩上坐着的。但我无法确定是哪个位置,画中的背景只是沙滩、水平线、天空和云,还有岛,但岛有好几个,我不能清楚记起画中岛的形状。我弓腰坐在沙滩上,对着大海用手指适当切出画框,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身姿放在里边。一只白色的海鸥有些犹豫不决地穿过无风的天空。微波细làng有规则地涌来,在沙滩勾勒出柔和的曲线,留下细小泡沫退去。

  我意识到自己在嫉妒画中的少年。

  “你在嫉妒画中的少年。”叫乌鸦的少年在我耳边低语。

  刚刚二十岁或不到二十岁就被错当成别的什么人无谓地杀掉了,而且已是距今三十年前的事,而你却在嫉妒那个可怜的少年,嫉妒得几乎透不过气。对别人怀有妒意在你生来还是头一次。现在你终于理解嫉妒是怎么一个东西了,它如野火一般烧灼你的心。

  有生以来你一次也没羡慕过别人,也没有想成为其他什么人,但你现在打心眼里羡慕那个少年。如果可能,你想成为那个少年,即使预先知道二十岁时将受到拷问并被铁管打杀也在所不惜。尽管如此你也要成为那个少年,以便无条件地爱十五至二十岁的活生生的佐伯,同时接受她无条件的爱。你想和她痛痛快快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jiāo合。你想用手指上上下下摸遍她的全身,也希望被她上上下下把全身摸遍,纵然死了也想作为一个故事一个图像印在她的心间,想在回忆中夜夜得到她的爱。

  是的,你的处境分外奇妙。你思恋理应失却的少女形象,嫉妒早已死去的少年。然而那qíng感竟比你实际体验过的任何qíng感都实在得多痛切得多。那里面没有出口。甚至没有找到出口的可能xing。你彻底迷失在时间的迷宫中,而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根本没有想从中脱身的愿望。对吧?

  第25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二)

  大岛比昨天来得晚。他来之前我给一楼和二楼地板吸了尘,桌椅用湿抹布揩了,窗扇打开擦了,卫生间扫了,垃圾箱倒了,花瓶水换了,然后打开房间灯,按下检索电脑的电源开关。往下只剩开大门了。大岛一项一项检查完毕,满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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