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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_村上春树【完结】(22)

  “哦,有趣。”堇说。

  “船坏了,你往无人岛漂去。坐上救生艇的只有你和一只猫。最后好歹漂到了无人岛,但岛上全是岩石,可吃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也没水涌出。小艇上只有够一个人吃十天的gān面包和水——qíng节大体这样。

  “讲到这里,修女目光在礼堂扫了一圈,用响亮的声音这样说道:‘请大家闭上眼睛想一想。大家和猫一起漂流到了无人岛。那是汪洋中的孤岛,十天内有人前来搭救的可能xing几乎是零。食物和水如果没了,只有死路一条。那么,大家怎么办呢?会因为人猫同样痛苦而把食物分给猫吗?’修女就此合上嘴,再次环视大家。之后继续说下去:‘不能分,分给猫是错误的。记住,大家不可把食物分给猫。这是因为,大家是神所挑选的尊贵存在,而猫不是。所以,面包应该由你独吃。’修女是以严肃的神qíng说这番话的。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在讲什么笑话,以为后面有逗人笑的噱头收尾。但没有噱头。话题转移到人的尊严和价值上面,听得我莫名其妙,好半天楞在那里。还不是,何苦对刚刚入学的新生特意讲这个呢?我现在都没彻底明白过来。”

  堇就此陷入沉思。“那么说,最后吃猫也未尝不可以了?”

  “啊,可不可以呢?毕竟没那么说。”

  “你是基督徒?”

  敏摇头说:“不是。碰巧那个学校离家近,就被送去了,加上校服漂亮得很。学校里外国籍的只我一个。”

  “没因此有过不愉快?”

  “因为韩国籍?”

  “嗯。”

  敏再次摇头:“学校非常开放,这方面。校规倒是严厉,修女中也有脾气古怪的,但整体气氛很进步,受歧视什么的一次也没体验过。好朋友也jiāo上了,得以度过还算快活的学生时代。不愉快的体验的确有过几次,但那是走上社会以后的事了。不过说起来又有哪个人走上社会后没体验过不愉快呢,原因另当别论。”

  “听说韩国人吃猫,真的?”

  “这话我也听到过。但实际上我周围没有人吃。”

  偏午的广场上几乎不见人影,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镇上的人们都关在凉慡的家中,多数人在享受午睡。这种时候外出的好事者不外乎外国人。

  广场上矗立着英雄铜像。他响应本土的起义号召,奋起反抗岛上的土耳其占领军,后来被抓住以穿刺刑处死。土耳其人在港口广场竖起削尖的木桩,把可怜的英雄浑身剥光置于桩尖。由于身体自身的重量,桩尖从肛门缓缓扎入,最后从口腔刺出,但到彻底死去要花些时间。铜像就建在原来立桩的地方。刚建时想必威风凛凛、气宇轩昂,但由于海风、灰尘、海鸥粪以及时间的推移所带来的无可避免的种种损耗,五官都已模糊不清了。岛民们对这座形容枯槁的铜像几乎熟视无睹,而铜像看上去也对世界抱以悉听尊便的冷漠。

  “提起猫,我有一段奇妙的回忆。”堇陡然想起似的说,“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养了一只出生刚半年的很好看的三毛猫。一天傍晚我在檐廊看书,它在院里一棵大松树下绕着树又蹦又跳,兴奋得什么似的。猫时常这样吧?本来无事,却独自呜呜叫个不停,或弓起脊背上蹿下跳,或竖毛翘尾虚张声势。

  “猫实在太兴奋了,看样子没注意到我正从檐廊看它。我不得不丢开书本悄悄观察,qíng形太不可思议了。很久很久猫也不停止这独角戏,或者不如说时间越久表演得越投入,简直像什么灵魂附体似的。”

  堇喝了口杯里的水,搔了搔耳朵。

  “注视的时间里,我逐渐害怕起来。因为我觉得猫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东西,正是那东西使得猫异常兴奋。又过一会儿,猫开始绕着树根一圈又一圈兜圈子,气势汹汹的,就好像连环画里变成huáng油的老虎似的。它持续跑了一大阵子,又一溜烟蹿上树gān。抬头一看,小小的脑袋从很高很高的树枝间探出来。我从檐廊上大声喊猫的名字,但它似乎没听见。

  “不久天黑了,秋末的冷风开始chuī来。我仍坐在檐廊上等猫下来。小猫崽跟我混得很熟,我想我在这里它一会儿就会下来的。可是没下来,连叫声都没有。四周一阵黑似一阵。我心里害怕,跑去告诉家人。大家都说很快会下来的,别理它。然而猫最终没有返回。”

  “没有返回?”

  “嗯。猫就那么消失了,简直像烟一样。大家说猫夜里从树上下来,跑到哪里玩去了。

  又说猫一兴奋就爬高上树,上倒没有什么,但朝下看时往往吓得下不来。还说问题是如果现在还在树上,应该拼命地叫表示自己在那里才是。但是我不那样想。我觉得猫正紧抱着树枝战战兢兢,吓得叫都叫不出来了。所以放学回来我就坐在檐廊上往松树看,不时大声叫它的名字。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也只好死心塌地。我很疼爱那只小猫,伤心得不得了。每次看那棵松树,我就想象紧抱着高高的松枝僵挺挺地死去的可怜小猫的样子。小猫哪里也没去成,在那里又饿又渴死掉了。”

  堇扬起脸转向敏。

  “自那以来再没养猫。现在仍喜欢猫,但当时我已拿定主意:就把那只爬上松树再没归来的可怜小猫作为我唯一的猫。把那个小乖猫忘去一边而疼爱别的猫,在我是做不到的。”

  *

  “我们就这样说着话在咖啡馆度过了那天下午。”敏说,“当时只当是普普通通的往事回忆,但事后想来,觉得在那里所讲的一切都是有含义的。当然也可能只是我神经过敏。”如此说罢,敏把侧脸对着我,眼望窗外。越海而来的风摇曳着她的褶裙。她把目光转向夜幕之后,房间的寂静似乎更加深重了。

  “有一点想问问,可以么——你的话还没说完,很抱歉——刚才我就觉得是个疑问。”

  我说,“你说堇在这个岛上下落不明,像烟一样消失了,四天前,并且报告了警察署。是这样的吧?”

  敏点点头。

  “可是你没有跟堇家里联系,而把我叫来这里,这是为什么呢?”

  “堇身上发生了什么,一点线索都没有。qíng况还没明了就跟堇父母联系,致使他们担心,我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不对。为此我相当犹豫来看,最后还是想稍微看看qíng况再说。”

  我想象堇一表人才的父亲乘渡轮来岛的qíng景。感到痛心的继母也会同行吗?而那样一来,的确非同小可。但我觉得事qíng似乎已然进入了非同小可的境地。在这么小的岛上,一个外国人四天都没人发现并非小事一桩。

  “可你为什么叫我来呢?”

  敏上下jiāo换了架起的luǒ腿,手指捏着裙筒向下拉了拉。

  “因为除了你没有能依赖的人。”

  “即便一次面也没见过?”

  “堇最依赖的就是你,说无论讲什么你都在深层次上全盘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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