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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_村上春树【完结】(40)

  我接过托在手心,感到这钥匙似乎沉甸甸地沁有、沾有许许多多的人际纠葛。在太阳闪闪耀眼的光照下。它显得甚是寒伧、污秽、猥琐。我略一迟疑,毅然把钥匙投下河去。小小的水花溅了起来。河虽说不深,但由于浑浊,不知钥匙去了哪里。我和胡萝卜并立桥上,久久俯视那块河面。处理了钥匙,心qíng多少松弛下来。

  “到这时候就不便再还回去了。”我自言自语似的说,“再说肯定哪里还会有另配的钥匙的,毕竟是仓库重地。”

  我伸出手,胡萝卜轻轻攥住。他细细小小的手的感触就在我手心里。那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哪里呢?——体验过的感触。我就势握住小手,往他家走去。

  到了他家,她正等着我们,已经换上了白色无袖衫和百褶裙,眼睛又红又肿。回到家后大概一直一个人哭来着。她丈夫在东京都内经营不动产公司,星期天不是工作就是打高尔夫,极少在家。她把胡萝卜打发去二楼自己的房间,没让我进客厅,而把我领去厨房的餐桌。大概因为这里容易说话,我想。鳄梨绿大电冰箱,爱尔兰厨柜,朝东大玻璃窗。

  “脸色好像比刚才正常一点了。”她低声对我说,“在那个保安员房间第一眼看那孩子,真不知怎么才好。那样的眼神还是第一次看到,简直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别担心,过一段时间自然恢复。所以暂时什么都不要说,放一放为好,我想。”

  “那以后你们两人做什么来着?”

  “说话了。”我说。

  “都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像样的。或者说只我一个随便说来着,都是无关紧要的。”

  “不喝点什么冷饮?”

  我摇摇头。

  “有时候我真不晓得到底该跟那孩子说什么,这种感觉好像越来越qiáng烈。”她说。

  “也用不着勉qiáng。孩子自有孩子的天地,想说的时候会主动找你说的。”

  “可那孩子几乎什么都不说。”

  我们注意不让身体接触,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不冷不热地说一些话,就像一般qíng况下教师和学生母亲就有问题的孩子jiāo谈时那样。她一边说,一边在桌面上神经质地摆弄手指,时而聚拢时而伸开时而握紧。我不能不想起那手指在chuáng上为我所做的一切。

  “这件事就不再向学校报告了,由我来跟他好好谈谈,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所以你不必想得太严重。那孩子聪明又懂事,只要有一定的时间,一切都会各得其所。这种qíng况是过渡xing的,关键是你要镇静下来。”为了使自己的意思渗入对方的头脑,我说得很慢很温和,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看样子她多少放下心来。

  她说要开车送我回国立宿舍。

  “莫不是那孩子感觉到了什么?”等信号灯的时间里,她问我。当然是指我同她之间的事。

  我摇摇头。“何以见得?”

  “刚才一个人在家等你们回来时突然那么觉得的。也没什么根据,一种感觉罢了。一来孩子天生敏感,二来怕也理所当然地觉察出我同丈夫不大融洽。”

  我默然。她也再没说什么。

  她把车停在距我宿舍隔两条路的停车场,拉下手动刹车。转动钥匙关掉引擎。引擎声消失、空调声也消失后,令人不舒服的静寂降临到车内。我知道她希望我马上抱她,想到她衬衫下那滑润的身体,我口中一阵发gān。

  “我想我们最好别再见面了。”我一咬牙说道。

  对此她什么也没说,双手兀自搭在方向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油压表,表qíng从脸上消失殆尽。

  “考虑很久了。”我说,“可我还是不能成为问题的一部分,即便为了很多人。既是问题的一部分又是对策的一部分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

  “特别是为了你儿子。”

  “同时也为了你?”

  “那也是的,当然。”

  “我呢?我可包括在很多人里边?”

  我想说“包括”,但未能顺利出口。她摘下深绿色太阳镜,又转念戴回。

  “跟你说,我本不想轻易说出口来——见不到你,对我是相当痛苦的。”

  “对我当然也痛苦,若是能长此以往就好了。但这不是正确的事。”

  她大大地吸一口气,吐出。

  “正确的事,到底是什么事?能告诉我?老实说,我可是不太明白什么算是正确的事,不正确的是什么事例还明白。正确的事是什么事?”

  对此我也回答不好。

  看样子她就要哭出来了,或大声喊叫,但总算在此止步,只是两手紧紧抓在方向盘上。手背有些发红。

  “还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主动跟我说话,给我讲种种样样的事qíng,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可是过了某一时间分界点之后,再也没人跟我说话了,一个也没有。丈夫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统统,就好像世上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身体都透亮了,能整个看到另一侧了。”

  她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举在眼前。

  “不过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肯定不明白的。”

  我开始搜肠刮肚,但找不出话语。

  “今天的事实在谢谢了。”她改变想法似的说道。此时她的语音已差不多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今天的事,我一个人怕是处理不来的,因为心里相当不好受。幸亏有你赶来,非常感谢。我想你肯定能成为一个十分出色的老师,现在都差不多的了。”

  我琢磨她话里含不含有挖苦意味,想必是含有的。

  “现在还差得远。”我说。

  她略赂现出笑意。我们的jiāo谈就此结束。

  我打开助手席的车门下车。夏日星期天的下午,天光明显淡了下来。我有些胸闷,一接触地面,脚底感触竟很奇妙。本田发动了引擎,她从我个人生活的疆域里撤离了,永远永远,大概。她放下车窗轻轻招手,我也举起手。

  回到宿舍,我把被汗水弄脏的衬衫和内衣投进洗衣机,淋浴,洗头,去厨房把没做完的午饭做完,独自吃了。之后缩进沙发,想继续看已看开头的书,但五页都没能看下去,只好作罢,合上书想了一会儿堇,又想投下脏水河的仓库钥匙,想紧紧抓在本田方向盘上的“女朋友”的那双手。一天好歹过去了,剩下来的是未经梳理的思绪。淋浴冲了那么长时间,可我的身上仍有烟味儿纠缠不去,而且手上竟落下了一种就好像拼命撕裂有生命物体的活生生的感触。

  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吗?

  我不能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我只是做了对我本身需要做的事。这里边有很大差异。“很多人?”她问我。“我可包括在很多人里边?”

  说实话,那时我所考虑的,不是很多人,仅仅堇一个人。那里存在的,不是他们,也不是我们,只是不在的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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