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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_村上春树【完结】(8)

  堇微微一笑,笑得比往日略显优雅。"不出去散一散步?"

  我们并肩沿着大学路朝火车站方向走去,途中进了一家常去的酒吧喝咖啡。堇照例连同咖啡要了勃朗峰奶油蛋糕。接近尾声的四月的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日傍晚。花店摊台上摆着番红花和郁金香。风徐徐chuī来,chuī得年轻姑娘们的裙子轻飘飘地摇来摆去,chuī来小树漾出的令人心怀释然的芬芳。

  我双手叉在脑后,看堇缓慢而忘qíng地吃着勃朗峰。酒吧天花板的小音箱中淌出阿斯特拉德·基恩贝特往日的博萨诺瓦舞曲,"把我领去阿鲁安达,"她唱道。闭起眼睛,杯和杯托哐哐相碰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遥远的涨cháo声。阿鲁安达是怎样的地方呢?

  "还困?"

  "不困了。"我睁开眼睛说。

  "jīng神?"

  "jīng神,jīng神得像初chūn的伏尔塔瓦河。"

  堇注视了一会儿吃空的勃朗峰盘子,然后抬头看我。

  "不觉得蹊跷--我gān嘛穿这样的衣服?"

  "有点儿。"

  "不是花钱买的,我也没那笔钱。这里边qíng况很复杂。"

  "就那qíng况想象一下可以么?"

  "愿闻。"

  "你打扮成不三不四的杰克·凯鲁亚克模样,在哪里的洗手间正叼着烟喀哧喀哧地洗手时,一个身高一米五五左右的衣着入时的女人气喘吁吁跑进来说:'帮个忙,从上到下在这里跟我换穿衣服。缘由不便解释,反正后面坏人追得紧,想改装逃走。碰巧咱俩身高差不多少'--在香港电影里看过。"

  堇笑道:"对方鞋号是二十二,连衣裙号是七,巧极了。"

  "于是当场连米老鼠内裤都换了。"

  "米老鼠不是内裤,是袜子。"

  "半斤八两。"

  "哪里。"堇说,"不过也是,相当接近。"

  "近到什么程度?"

  她把身子探到桌面上:"说来话长,想听?"

  "想听也罢什么也罢,你不是为讲这个才特意跑来的吗?再长也没关系,讲就是。除了正传,若还有序曲和'jīng灵之舞',也一起讲好了。"

  于是她开始讲述。讲了表抹的婚礼,讲了和敏在青山一家餐馆吃午饭。话的确很长。

  第三章

  - - - - -村上chūn树- - -

  婚礼第二天也就是周一下雨。雨是刚过半夜时开始下的,不紧不慢下到天亮。雨轻轻的柔柔的,黑油油地淋湿了chūn天的大地,悄无声息地催发着地表下蜇伏的没没无闻的生命。

  想到可以与敏重逢,堇胸口怦怦直跳,什么都gān不下去。那心qíng,简直就像迎风站在山顶尖上。她坐在桌前点燃一支烟,一如往常地打开文字处理机的开关,但无论怎么盯视荧屏都一行字也推不出来,而这对于堇是不应有的事。她只好作罢,关机,歪在小房间地板上,兀自叼着尚未点燃的香烟,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仅仅可以同敏单独jiāo谈,自己就这样激动不已。假如就那样同敏正常分别不复相见,心里必定很不好受。莫非出于对清纯秀美的年长女xing的向往不成?不,不至于,堇打消此念。

  自己是渴望待在她身边,渴望手一直碰在她身体的某一部位,而这同单纯的向往多少有所不同。

  堇喟然叹息,看一会天花板,点燃香烟。想来也真是奇妙,二十二岁才真正开始热恋,对象碰巧又是女xing。

  敏订的餐馆距地铁表参道站走路需十分钟左右,初来之人不容易找,也不容易进。店名只听一次都很难记住。在门口道出敏的姓名,堇被领上二楼一个小单间。敏已坐在那里,正一边喝着加冰沛绿雅矿泉水,一边兴致勃勃地同男侍商量菜谱。她身穿藏青色开领半袖衫,别一个了无装饰的细细的银发卡,裤子是白色紧身牛仔裤。餐桌一角放着鲜艳的蓝色太阳镜。椅子上有壁球球拍,和米梭尼设计的塑胶运动包。大概是打完几场壁球准备回去,脸颊上还剩有淡淡的红晕。堇想象她走进体育馆的淋浴室,用带有异国气味的香皂洗去身上汗水的qíng景。身穿平时穿的人字呢上衣和土huáng色长裤、头发如孤儿般乱糟糟的堇一进房间,敏立刻从菜单上抬起脸,粲然一笑:“吃东西不挑肥拣瘦——最近你说过吧?我适当挑几样可好?”

  好好,堇说。敏为两人选了同样的东西:主食为炭火烤新鲜白ròu鱼,外加少许带蘑菇末的绿沙司。鱼的刀口有点焦,焦得赏心悦目、无懈可击,堪称艺术品。旁边有几个南瓜面丸子,和搭配得极其高雅的苣荬菜色拉。甜食要的是奶油布丁,只堇一个人吃,敏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最后上来蒸汽咖啡。堇猜想敏这个人对饮食相当注意。敏的脖颈如植物的jīng一般纤细,身上连发胖的迹象都没有,无须减肥。想必她决心寸步不让地护卫业已到手的一切,恰如钻入山头堡垒的斯巴达人。

  两人边吃边天南海北地聊着。敏想了解堇的身世,堇乖乖回答敏的提问。讲了父亲、母亲、就读的学校(哪所都喜欢不来)、作文比赛得的奖品(自行车和百科全书)、从大学退学的经过以及眼下的日常生活。不是什么波澜起伏的人生,但敏热心地听着;像在听人讲从未去过的、风俗奇妙有趣的国度。

  堇也想知道敏很多很多的事。但敏看上去不大愿意谈自己本身。“我的身世讲不讲无所 谓的。”她好看地笑道,“还是想听听你的。” 直到一顿饭吃完,堇也未能了解到敏什么,只得知敏的父亲把自己在日本挣的钱捐给其出生地——韩国北部一个小镇,为当地居民建造了几处很可观的福利设施,至今镇广场上仍矗立着她父亲的铜像。

  “一个山里小镇。也是因为冬天的关系,一看就觉得冷飕飕的。红褐色的山上全是岩石 块,树长得弯弯曲曲。小时跟父亲回去过一次,铜像揭幕的时候。记得镇上亲戚很多,流着 抱我来着。可我听不懂大家说什么,光觉得害怕。对我来说,那里不过是个人地两生的异国小镇。”

  堇问是什么样的铜像。她认识的人里边没一个成铜像的。 “普通铜像,可以说是常规的吧,世界上到处都有的那种。不过自己的父亲竟成了铜像,也真有些不可思议,你也一样——要是茅崎站前广场竖起你父亲的铜像来,你心里也别扭吧?我父亲原本身材矮小,不料铜像顶天立地,仪表堂堂。当时我心想:世界上眼睛看到的东西都不跟原来的一模一样。那时才五六岁。”

  堇暗自思忖,自己的父亲成为铜像说不定反倒显得质朴些,那个人作为血ròu之身未免过于引人注目了。 “接着昨天的话谈,”第二杯蒸汽咖啡上来时,敏开口道,“怎么样,可有意去我那里工作?”

  堇想吸烟,但没找见烟灰缸,便转而喝了口冰凉的沛绿雅矿泉水。

  堇坦率地说:“你说的工作,具体做什么呢?上次我也说了,除了简单的体力劳动,我从没像模像样工作过。工作时穿的那种衣服一件也没有,婚礼上穿的都是熟人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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