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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10)

  作这么一说,对方开心地笑了。“跟生菜西红柿可不一样,要是世上的人都开始拚命制造真空,可就麻烦了。”

  “所谓思考就像胡须,发育前是长不出来的。好像有人这么说过。”作说道,“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是伏尔泰。”年轻的男生说,然后用手掌搓着下巴笑了。他的笑容明朗天真,“但这话也许不恰当。我几乎还没长出胡须来,可我从小就喜欢思考。”

  的确,他的面庞光滑洁净,连胡须的影子也没有。眉毛又细又浓,耳朵像美丽的贝壳,轮廓鲜明。

  “伏尔泰想说的,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省察吧。”

  对方歪了歪脑袋。“催生出省察的是痛苦,并不是年龄,更不用说胡须了。”

  他姓灰田,叫灰田文绍。作听到时暗想,这里也有个带颜色的人!灰先生(Mr. Gray)。尽管灰色的确是非常低调的颜色。

  两人都算不上社jiāo型xing格。不过多次见面聊天,自然地互相产生好感,消除了戒心。每天早晨在相同的时间见面后一起去游泳。两人都以自由泳游长距离,灰田游得稍快些。他很小就进过游泳学校,学会了不làng费体力的漂亮泳姿。肩胛骨与水面若即若离,像蝴蝶翅膀般优美地舞动。作让灰田矫正泳姿的细节后,又有意识地加qiáng肌ròu训练,不久也能跟上他的速度。起初两人的话题集中在泳技上,慢慢地,谈话范围愈来愈广泛。

  灰田身材矮小,是个英俊的青年。像古希腊雕塑一般,脸庞小而细腻。而且五官端正,说来是古典、知xing、谦逊的类型。他的清秀之美是在见面的过程中自然地显现出来,不是那种招摇的美少年。

  短发微微鬈曲,总是随便穿着同一条卡其布裤子,配一件浅色衬衣。但不论多么简单朴素的衣服,他都知道该如何穿得舒适得体。喜欢读书,但是跟作一样,不怎么读小说。他偏爱哲学书和经典著作。此外还喜欢戏剧,爱读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对能剧和文乐也很了解。他出生在秋田县,肤色白皙,手指纤长。不太会喝酒(这一点跟作相同),能分辨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音乐(这一点作却不行)。xing格非常腼腆,超过三个人凑在一起时,他宁愿被当作不存在。脖子上有道像是刀砍的四厘米长的深深的旧伤疤,给那稳重的风貌平添一份奇异的点缀。

  灰田这年chūn天从秋田来到东京,住进了离校园很近的学生宿舍,还没jiāo到亲近的朋友。知道谈得来,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跟着变长,不久他便常常到作居住的公寓玩。

  “你一个学生,怎么住得起这么漂亮的房子?”第一次来访时,灰田发出惊叹。

  “我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家房地产公司,在东京市区也有几处房产。”作解释道,“就让我住到碰巧空着的房子里了。之前是我的小姐姐住在这里。她大学毕业后就由我接班住进来了。名义上是公司所有。”

  “你们家是有钱人喽?”

  “怎么说呢,我家是有钱还是没钱,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如果不把会计、律师、税务师和投资顾问都喊到一起,只怕连父亲自己也搞不清楚。但眼下好像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还能让我住在这里。谢天谢地。”

  “你对这类生意提不起兴趣吧?”

  “是啊。这种买卖,把巨额资金从右手转到左手,再把大笔资金从左手转到右手,总得把什么东西转来转去。我可做不了这种劳碌伤神的事qíng。跟父亲xing格不一样。尽管赚不到什么钱,可是扎扎实实地建造车站,我觉得更轻松快乐。”

  “特定的兴趣。”灰田说完,莞尔一笑。

  最终,作也没搬出自由之丘那套一居室的公寓。大学毕业,在总公司位于新宿的电气化铁路公司就职后,他继续住在同一个地方。三十岁时父亲过世,那套公寓正式转归他所有。父亲似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套房产转让给儿子,名义上不知何时已经改成作的名字。父亲的公司由大姐夫继承,作仍留在东京从事与家业无关的车站设汁工作。一如既往,几乎从不回名古屋。

  回乡参加父亲的葬礼时,他还想过弄不好那四人得知消息,兴许会赶来吊唁?那样的话该怎么同他们寒暄?但最后谁都没有露面。作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又多少有些寂寞。他再次真切地体会到,那件事当真已经过去。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五人都已年届三十,也不再是梦想“和谐有序的共同体”的年龄了。

  世上大约有一半的人不满意自己的名字,作曾在杂志还是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统计结果。而他却属于那幸运的一半。至少他不记得对自己被赋予的名字有过不满。不如说,他想象不出起了另一个名字的自己,以及那个自己会度过的人生。

  本名是“多崎作”,但只要不是正式文书,平时都写作“多崎つくゐ”,朋友们也都以为他的名字就是平假名的“つくゐ”。只有母亲和两个姐姐叫他“阿作”或“小作”,因为日常叫起来方便。

  是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父亲好像在他出生很久以前,就打定主意要给第一个儿子取名“つくゐ”。不知是什么原因。父亲本来长年过着和制作毫无gān系的人生。也许他是在某一刻受到了某种启示。也许是伴着无声的雷鸣,看不见的电光将“つくゐ”这个词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大脑里。然而无论是对作还是其他人,父亲从未谈起过这个名字的由来。

  不过对应“つくゐ”这个名字,汉字是该写成“创”,还是该写成“作”,父亲久久地迟疑不决。哪怕读音相同,只要汉字不同,含义就会大相径庭。母亲推举“创”字,但父亲深思熟虑了许多天,选择了更通俗的“作”字。

  父亲的葬礼之后,母亲回想起当年的讨论,便告诉了作。“你爸说,要是取了つくゐ字当名字,人生的负担会不会太重了些。‘作’字虽然也念‘つくゐ’,可孩子大概就轻松多了。总之为了给你取个名字,你爸可真费了不少心思。你是头一个男孩,可能也是原因吧。”

  自打懂事以来,作儿乎没有和父亲亲密相处的记忆,可他还是不得不赞同父亲的见解。相比“多崎创”,“多崎作”无疑更合适。因为在自己身上几乎找不到独创之类的东西。至于“人生的负担”是否因此有所减轻,作也难以判断。说不定的确由于名字的缘故,肩上的负担多少有了形状的改变。然而就重量而言又如何呢?

  总而言之,就这样,他变成了一个叫“たざき?つくゐ”的人。此前的他不过是“无”,是没有名字的黎明前的混沌,是在黑暗中勉qiáng呼吸着发出哭声的、重量不足三公斤的粉红色ròu团。首先被赋予名字,然后产生意识与记忆,继而形成自我。名字是一切的出发点。

  父亲名叫多崎利男。这的确是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多崎利男,在诸多崎岖坎坷处赢取利益的男人。白手起家,继而崭露头角,投身房地产业,乘着日本经济发展的长风,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功。但苦于肺癌侵扰,六十四岁便撒手西去了。然而那是后话。作邂逅灰田时,父亲还健在,一天吸五十根不带过滤嘴的香烟,jīng力充沛、咄咄bī人地把城区的高级房产买进卖出。房地产泡沫虽已破裂,但他早预见到这种风险,采取措施分散投资确保利益,推进事业,因而那时还没有遭受重创,也没有发觉肺部不祥的yīn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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