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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33)

  赤拿起烟灰缸上的香烟,深吸一口,闭上眼睛。

  “她在我心上挖了一个很深的dòng,到现在还没有平复。”赤说。

  沉默降临。坚硬而致密的沉默。

  “你还记得白经常弹的钢琴曲吗?”作问,“李斯特的那首叫《Le Mal du Pays》的很短的曲子?”

  赤想了一下,摇摇头。“不,我不记得这首曲子。只记得舒曼的曲子。《童年qíng景》中的名曲。是叫《梦幻曲》吧。我记得她常常弹。你说的那支李斯特的曲子,我不知道。那曲子怎么了?”

  “不,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刚好想起来。”作瞧一眼手表,“占用你好长时间,我该走了。能和你这么谈谈太好了。”

  赤坐在椅子上,姿势不变,直直地注视着作的脸。他的眼睛里没有神qíng,就像看着尚未镌刻任何东西的新石板。“你赶时间吗?”他问。

  “一点也不。”

  “那我们再谈会儿,如何?”

  “好。我有的是时间。”

  赤掂量了一会儿要说的话的份量,然后说:“你大概不那么喜欢我了吧?”

  作一瞬间无言以对。一来是完全没预料到这个问题,再则是他觉得对眼前这个人抱持不是喜欢就是讨厌这种二分法式的感qíng,不知怎的似乎不太合适。

  作字斟句酌地说:“不好说。跟我十几岁时的感受大概不一样。不过这个——”

  赤抬起一只手,制止作说下去。

  “你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措辞,也不必努力喜欢我。如今根本找不到对我有好感的人。理所当然。就连我都不怎么喜欢自己。但从前我也有几个很好的朋友。你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失去了他们。就像自在某一刻失去了生命的光辉……但是不管怎样,已经无可挽回了。开了封的商品不能退换。我只能这样做下去。”

  他将手放下来,搁在膝上,手指不规律地敲着膝头,像用摩斯电码传送电文。

  “我父亲做了多年的大学教师,因此染上了一身教师特有的习xing,在家里说话也是教训人的口气,居高临下。我从小非常讨厌那一套。可是有一次我忽然发现,自己说话竟然也变得跟他一样了。”

  他还在咚咚地敲膝盖。

  “我一直在想,我们对你太残酷了。真的。我,我们,既没有这么做的资格,也没有这么做的权利。我一直在想必须找个机会,好好向你道歉。可怎么也没有创造出这个机会。”

  “那件事就算了。”作说,“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

  赤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对了,作,我有个请求。”

  “什么?”

  “希望你听听我的诉说。是我的心里话,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些话你也许不愿听,但是我想弄清自己的创伤所在,也想让你知道我背负的东西。当然,我不认为这么做就能补偿对你的伤害。这只是我自己的qíng绪问题。看在老朋友的分上,你愿意听一听吗?”

  作不明白事态将如何变化,但还是点点头。

  赤说:“我刚纔说了,直到考进大学,我都不知道学术界不适合自己。还说过直到进银行工作,也不知道当公司职员不适合自己。对吧?惭愧啊!大概是我这个人疏于认真地正视自己。可其实还不止这些。实际上直到结婚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不适合结婚。总之,男女间的ròu体关系不适合我。你大概明白我想说的了吧?”

  作沉默无言。赤继续说道:

  “说得直言不讳些,我对女人不容易产生yù望。不是完全没有,但相比之下,对男人更容易一些。”

  深深的静寂降临在房间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原本就是很安静的房间。

  “这种qíng况不算罕见吧?”作像填补沉默一样说。

  “唔。也许不罕见。你说得很对。但这种事实在人生的某个时间点猛然摆在面前,对本人来说可是相当难耐。很痛苦。泛泛而论不解决问题。该怎么说呢,那种心qíng简直像船正在航行,忽然孤零零地被人从甲板上扔进深夜的大海里。”

  作想起灰田,想起在梦境里——那恐怕是梦境——灰田用嘴承接自己shejīng。那时作张皇失措。孤零零地被扔进深夜的大海里。的确是击中要害的形容。

  “不管怎样,大概只能尽量诚实地面对自己。”作挑选着词句,说道,“只有这一条路。诚实地,尽量自I竹地。抱歉,我只能说这些。”

  赤说:“你知道,名古屋就规模来说在今日本都是屈指可数的大都会,但也是个狭隘的城市。人多,产业兴盛,商品丰富,可选项却出乎意料地少。我们这样的人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自由地生活下去,在这里絶不容易……看,你不觉得这是个巨大的悖论吗?我们在人生的进程中一点点发现真实的自己,但是发现得越多,越会失去自己。”

  “我希望对你小子来说,所有的事qíng都能进展顺利。真心希望。”作说道。他真心地如此希望。

  “不生我的气了吗?”

  作简短地摇摇头。“我没生你小子的气。本来就没生任何人的气。”

  作陡然发觉自己在叫对方“你小子”。 最终,这个称呼自然地脱口而出。

  赤一直把作送到电梯口。

  “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所以我想再讲一个很短的故事,可以吗?”在走廊里,赤边走边说。

  作点点头。

  “这是我在第一节新员工培训课上每次都要讲的。我环视教室一圈,随意挑选一名学员,请他站起来。然后说:‘好。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首先是坏消息。现在要用钳子拔掉你的手指甲,或者是脚指甲。抱歉,已经决定了,没法改变。’我从包里拿出一把可怕的大钳子,展示给大家看。慢慢地,不慌不忙地给大家看。然后又说:‘接下去是好消息。就是拔手指甲还是拔脚指甲,选择的自由jiāo给你。好,你选择哪个?你要在十秒钟内作出决定。如果决定不了,就把手指甲和脚指甲都拔掉。’然后我手里拿着钳子,开始读秒计数。大概数到第八秒时,他就会说:‘脚指甲!’‘好。那就脚指甲。马上拔你的脚指甲。但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选择手,而是选择脚呢?’我这么问。对方回答:‘不知道。我觉得大概都一样疼。可是非选一样不可,没办法就选了脚。’我就对着那家伙热烈鼓掌,说:‘欢迎你进入真正的人生。’Welcome to the real life。”

  作一句话也不说,凝视着老朋友瘦削的脸庞。

  “我们大家手中都握有自由。”赤说,然后眯起一只眼微笑,“就是这个故事的要点哦。”

  电梯银色的门无声地打开,两人在此道别。

  12

  与赤见面那天晚上七点钟,作回到东京的寓所。从旅行袋里取出行李,把身上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了个澡,冲去身上的汗。然后给沙罗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设为录音留言状态,作留了个口信,告诉她自己刚从名古屋回来,方便时请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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