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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39)

  然后,两人被薄暮中的人群吞噬。作隔着玻璃望了许久他们消失的方向,心底暗暗期待着沙罗也许会返回。也许她会忽然发现作在那里,回来向他说明qíng况。然而沙罗一去不返。只有长着各种面孔、穿着各种衣服的人络绎不絶地走过眼前。

  作重新坐回椅子上,喝了口冰水。留下来的只有寂寂的悲哀。胸膛左侧彷佛被尖利的刀具割伤,剧烈疼痛,温乎乎的还有流血的感觉。那大概就是血吧。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疼痛了。也许是大学二年级的夏天被四位好友抛弃以来头一次吧。他闭上眼睛,如同让身体漂浮在水面,在那疼痛的世界里漂流片刻。有疼痛感还算好。他试图这样想。真正不妙的是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种种声音混成一体,在耳鼓深处形成叮的一声尖鋭的噪音。那是在深邃无际的沉默中才能听到的噪音。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自己五脏六腑中发出的。每个活着的人都有这种固有的声音,但几乎没有亲耳听到的机会。

  睁开眼,他觉得世界的形状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塑料桌子,简洁的白色咖啡杯,吃剩一半的三明治,他左腕上戴的全自动豪雅旧手表(父亲的遗物),读了一半的晚报,街道两旁的景观树,对面商店不断变亮的橱窗。一切看上去都显得有些变形。轮廓模糊,没有正确的立体感。比例尺也有误。他连做几次深呼吸,让qíng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内心的痛楚并不是忌妒带来的。作知道忌妒是什么。他曾在梦中栩栩如生地体验过,虽然只有一次。那时的感觉至今依然留在心里。他明白那是何等令人窒息,何等无可救药。然而此刻的感受并非那样的苦楚。仅仅是悲哀。彷佛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幽暗的深深dòngxué中的悲哀。但说到底那只是悲哀而已。那里存在的不过是物理xing的痛楚。作甚至对这一点感到庆幸。

  最令他痛苦的不是沙罗与别的男人手牵手走过街头,也不是她接下去或许会跟那个男人发生关系。想象她在某个地方脱去衣服,跟别的男人上chuáng,对作来说当然残酷。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把这番qíng景赶出大脑。但沙罗毕竟是个三十八岁的独立女子,未婚,是自由之身。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就像作有作自己的人生。她有权跟喜欢的人去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

  对作来说,最大的打击是当时沙罗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她和那个男人说着话,整张脸绽放着欢笑。她和自己在一起时,脸上从来不曾浮现如此坦率的表qíng。一次都没有。不管在什么场合,她展现给作的表qíng永远是冷淡内敛的。这比任何东西都严峻无qíng地撕裂作的心。

  他回到家,便开始做去芬兰的准备。反正动手gān活就不必胡思乱想了。话虽如此,也没有那么多行李。几天的换洗衣物,装盥洗用具的小包,几本飞机上看的书,泳衣和泳镜(这两样不管去哪儿总放在包里),折迭伞,就这些。全都装进随身的挎包里。连照相机都没带。照片能有什么用处?他想寻找的是血ròu之躯的人,是鲜活的话语。

  准备完,取出久未听过的李斯特《巡礼之年》。拉扎尔贝尔曼演奏、一套三张的LP。是十五年前灰田留下的。他几乎只是为了听这套唱片,才依然留着老式唱机。把第一张唱片放上转盘,唱针落在第二面上。

  《第一年:瑞士》。他在沙发上坐下,闭上眼聆听音乐。《LeMal du Pays》是这套曲集的第八支曲子,在唱片上位于第二面起首。他常常从这支曲子开始听,听到《第二年:意大利》的第四支曲子《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至此,唱片这一面播完,唱针自动抬起。

  《Le Mal du Pays》。这支宁静忧郁的曲子,让裹着他的心的形状不定的悲哀一星一点现出轮廓。宛如潜藏在空中的透明生物,因为表面附了无数细蒙蒙的花粉,整体形状静静地浮现在眼前。而这一次,最终显现出了沙罗的形象。身穿薄荷绿短袖连衣裙的沙罗。

  心口的疼痛再次复苏。不是剧烈的疼痛,只是关于剧痛的记忆。

  不是没办法吗!作说给自己听。不过是原本就空无一物的东西,再次变回空无一物的状态。又能找谁诉苦?大家都跑到他这里,确认他是何等空无一物,之后又离去。在他们身后,空无一物或者说更加空无一物的多崎作再次被孤零零地抛弃。仅此而已,不是吗?

  尽管这样,人们还是不时留下小小的纪念品。灰田留下了《巡礼之年》jīng装版唱片。他大概是有意留在作家里的,絶不是单纯的遗忘。作喜欢这音乐。它联系着灰田,也联系着白。不妨说它是将已然离散的三个人连为一体的血脉。虽然纤细脆弱,但那里还流淌着鲜红的血。是音乐的力量使这一切成为可能。作每次听这音乐,尤其是倾听《Le Mal du Pays》时,关于他们两人的记忆仍然历历在目。有时还觉得他们此刻仍在自己身畔,正静悄悄地呼吸。

  他们两人都在某个时间从作的人生中悄然离去。连理由也没说。无比唐突。不对,不是悄然离去。说将他割合、弃于不顾恐怕更接近事实。不必说,这刺伤了作的心,那伤痕至今犹存。但归根结底,真正负伤或者受到损害的,与其说是多崎作,不如说是他们俩吧。作最近常这么想。

  我是个没有内容、腹中空空的人。作心想。但正因为这样空无一物,哪怕是暂时的,也有人在这里寻觅到栖身之地。就像夜间活动的孤独的飞鸟,在某处无人居住的空屋的屋檐下,寻觅白昼安全的休息地。飞鸟们大概是把那空空如也、微暗寂静的空间当作理想之地。如此看来,也许作应当为自己的空dòng感到喜悦。

  《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的最后一个乐音在空中消失,唱片结束,唱针自动抬起,唱臂水平移回唱臂架。然后他再次把唱针在同一面的开始处放下。唱针沿着唱片沟槽游走,拉扎尔贝尔曼重新演奏起来。无比纤细,无比优美。

  连续听了两遍这一面的音乐,作换上睡衣上chuáng。随即关掉枕边的台灯,再次感谢自己心中只有深切的悲哀,而不是沉重的忌妒。那东西无疑将夺走他的睡眠。

  不久睡意来临,环抱住他。只有短短几秒,他全身却感受到了那令人怀念的柔软。这也是他那个晚上感谢过的极少的东西。

  在睡眠中,他听到了夜鸟的呜叫。

  14

  在赫尔辛基机场一下飞机,先在外汇兑换所将日元现金换成欧元,找到手机店买了一款cao作尽量简便的预付式手机。然后挎着包走向出租车搭乘点,坐进一辆老式梅赛德斯一奔驰,把市内一家宾馆的名字告诉司机。

  驶出机场,驶上高速公路,眺望着窗外掠过的浓绿树林和写着芬兰语的广告牌,分明是第一次海外旅行,却没有来到外国的真实感。仅仅是移动上所需的时间长了一点,心qíng跟回名古屋并没有太大不同。只有钱包里货币的种类改变了。服装也仍是工装裤配黑色Polo衫、浅褐色棉上衣、帆布鞋。跟平日一样的装扮。只带了最少的换洗衣服,不够的话找个地方买点就行。

  “你是从哪儿来的?”

  中年司机浓密的胡须从面颊一直长到下巴,望着镜子里他的脸庞,用英语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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