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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48)

  作紧闭双唇,听她讲述。

  “虽然你已离开,但是你始终就在身边。”惠理说。

  短暂的沉默再度降临。

  “惠理,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作说,“是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我首先想知道这个。”

  惠理眯起眼。歪了歪脑袋。“说老实话,十八九岁二十出头时,我的生活始终被阿柚牵着鼻子转。猛然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处于几乎失去自我的状态。我很想写作。从小我就喜欢写文章。小说啦诗歌啦,我很想写那样的东西。你知道吧?”

  作点点头。她总是带着厚厚的笔记簿,想起来就往上面写点什么。

  “可是进大学之后,根本没有那份余力了。一边照顾阿柚一边完成课业就耗尽了全力。大学期间我jiāo过两个男朋友,相处得都不顺利。整天忙于照顾阿柚,连约会的空闲都没有。总之gān什么都不顺利。偶尔停下脚步看看周围,不由得想,我这到底是在于什么?看不见人生目标。各种东西都在空转而已。我都快要失去信心了。当然,阿柚一定很痛苦,可我也很痛苦啊。”

  惠理眯起眼,像在遥望远方的风景。

  “就在这时,同学邀我一起去陶艺教室,我半是闹着玩地跟着去了。然后发现这是我寻觅已久的东西。转起陶钧,就能非常坦诚地面对自己。只要在造型上倾注全力就行,其他事qíng都会忘得一乾二净。从那天开始,我迷上了陶器制作。在大学读书期间还纯粹是兴趣爱好,可到了后来就一心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大学毕业后,我边打工边学了一年,重新考进艺术大学的工艺系。再见啦小说,你好啊陶艺。勤勤恳恳地学习制作,其间结识了在那里留学的爱德华,于是一来二往,就跟他结婚,来到了这里。真奇妙。如果那时同学没有邀我去陶艺教室,我一定会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吧。”

  “你好像很有才华。”作指着摆在橱架上的陶器,说,“我不懂陶器,但是看着它们,触摸它们,似乎能感受到qiáng烈的感qíng。”

  惠理微微一笑。“才华嘛,我不太清楚,但我的作品在这里卖得很好。尽管赚不了大钱,但自己制作的东西以某种形式被别人需要,是件很美妙的事。”

  “我理解。”作说道,“我也是个制作东西的人。虽然制作的东西大不相同。”

  “就像火车站和盘子一样不同。”

  “两者都是我们生活中必需的东西。”

  “那当然。”惠理说,然后想着什么。口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我很满意这里。大概会埋在这片土地上吧。”

  “再也不回日本了?”

  “我有芬兰国籍,最近芬兰话也说得流利多了。虽然冬季很长,但反倒可以多读些书。也许有一天自己想动笔写点什么。孩子们也熟悉这片土地,还结识了不少朋友。爱德华是个很好的人哦。他的家人都待我很好,工作也上了正轨。”

  “而且这里需要你。”

  惠理抬起脸,直直地看著作的眼睛。

  “在接到阿柚遇害身亡的消息后,我下决心埋葬在这个国度。是青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大女儿正在肚子里,所以连葬礼也没能参加。那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好像胸膛真的要裂开一样———阿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惨遭杀害,被烧成灰,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时候我下定决心: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就取名叫柚,而且再也不回日本了。”

  “原来她叫柚。”

  “柚?黑野?哈泰宁。”她说,“至少在这个名字的发音里,阿柚的一部分还继续活着。”

  “可是,为什么阿柚要一个人去滨松?”

  “就在我移居芬兰后不久,阿柚搬到了滨松。不清楚理由。我们定期写信,但是她只字未提前因后果,只写了一句,说由于工作需要搬到滨松了。找工作的话,名古屋肯定也要多少有多少,她单身一人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活,简直就等于自杀。”

  阿柚是在滨松市内自己的公寓里,被人用衣带之类的东西勒住脖颈杀害的。作在报纸的微缩胶卷和过期杂志上读到了详细报道,还上网检索过。

  那不是入室盗窃杀人。装有现金的钱包仍然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动也没动。而且也没有受到qiángbào的迹象。屋内整洁有序,没有反抗的痕迹,同一楼层的邻居不曾听到可疑的响动。烟灰缸里丢着几根薄荷香烟的烟蒂,但那是阿柚自己抽的。(作不禁皱眉,她居然抽烟?)行凶时间推定为晚间十点至深夜,那天从傍晚时分直到天明,下了一夜五月里罕见的冷雨。她的尸体是在三天后发现的。整整三天,她都以同一姿势躺在厨房的地板革上。

  杀人动机始终不清楚。有人趁着黑夜侵入室内,无声无息地将她勒死,什么都不偷什么都不gān就扬长而去。房间有自动电子锁,门上挂着安全链。不知是她从里面开的门,还是凶手搞到了备用钥匙。她孤身一人住在这公寓内。据公司同事和邻居们说,她也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姐姐和母亲有时从名古屋赶来看望她,此外她总是一人独处。在众人看来,她是个服装朴素、寡言老实的女子。对工作很热心,在学生中间的声誉也很好,只是一下班便不和别人来往。

  为什么她竟会被勒死,谁都想不明白。最终,警察的侦破虎头蛇尾,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便中止了。关于这宗案件的报道也越来越少,最终消失。一宗凄凉而悲惨的案件,就像一夜下到天明的冷雨。

  “她被恶魔缠住了。”惠理像揭秘似的用神秘兮兮的声音说,“那恶魔不即不离,就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脖颈chuī出冰冷的气,一点一点把她bī上了絶路。不这么想,种种事qíng就无法解释。你的事也好,厌食症的事也好,还有滨松的事也是。我本来不愿说这种话。一旦说出口,那东西好像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一直把这话藏在心底,原本打算沉默到死。可是此刻,我决心在这里说出来。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恐怕你得彻彻底底了解这件事。那就是恶魔,或者跟恶魔相近的东西。阿柚终究没摆脱那家伙。”

  惠理长叹一声,凝视着桌子上的双手。那明显在剧烈颤抖。作将视线从那双手上移开,从飘曳的窗帘间望向窗外。屋内降临的沉默充满深深的悲痛,令人窒息。当中无言的思绪像深剜地表、造出湖泊的古代冰河,沉重而孤独。

  “你还记得李斯特的《巡礼之年》吗?里面有一支阿柚经常弹的曲子。”过了不久,作为了打破沉默,问道。

  “《Le Mal du Pays》。我当然记得很清楚。”惠理说,“现在我还常常听。你想听吗?”

  作点点头。

  惠理起身到木柜上的小型音响前,从摞在一起的CD中取出一张,放在播放器的转盘上。音箱里流淌出《Le Mal du Pays》的旋律。单手轻轻弹奏出单音构成的朴素的主旋律。两人再次隔着餐桌坐下,默默地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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