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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54)

  “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再好好谈谈。诚诚恳恳的。好吗?”

  “好。”作答道。

  然后两人挂断了电话。

  那天夜里,作做了个又长又怪的梦。他坐在钢琴前弹着奏鸣曲。一架巨大崭新的三角钢琴,白键无比的白,黑键无比的黑。乐谱架上摊着大开本琴谱。一个女人身穿没有光泽的紧身黑色礼服,站在他身旁,用雪白修长的手指敏捷地为他翻动乐谱,时机把握得准确之极。她头发漆黑,长及腰际。那个地方的一切东西似乎都是由不同层级的白与黑构成。不见其他色彩。

  他不知道是准作的奏呜曲。总之是一支宏大的曲子。琴谱厚得像电话号码簿,上面密密麻麻填满了音符,不折不扣地“黑压压一片”。这是一支结构复杂、需要高超演奏技巧的艰深曲目。而且作是第一次看到要求即席演奏的曲子,但还是看一眼谱面便理解了它表现的世界的形态,成功地转换成乐音。就像立体地读取错综复杂的设计图。他有这种特别的天赋。训练有素的十指像疾风般拂过琴键。那简直是令人目眩的jīng彩体验。他能比任何人都快地正确解读那片浑蒙混乱的暗号形成的茫茫大海,同时赋予它正确的形状。

  心无杂念地弹奏着音乐,他的身体似乎被夏日午后雷光乍现般的灵感鋭利地穿过。那音乐既有大师风范的结构,又非常美丽、富于内省。它无比坦率、纤细立体地表现了人类生存行为的状态。只有音乐才能表现世界的那种重要面貌。他为亲手演奏这样的音乐而自豪。剧烈的喜悦令脊骨震颤。

  遗憾的是,他面前的观众似乎不这么想。他们忸怩地扭动着躯体,似乎既无聊又焦躁。摇动椅子和咳嗽的声音传人耳中。这是怎么回事?人们根本不理解这音乐的价值。

  他在一个像是宫廷大厅的地方演奏。地面由光滑的大理石铺成,天花板很高,中央有扇采光用的美丽天窗。人们坐在优雅的椅子上听音乐。大约有五十人,都是衣冠楚楚的文雅之士,似乎也很有教养。但很遗憾,他们不具备听懂这音乐jīng髓的能力。

  随着时间过去,人们制造出的噪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终于变得不可收拾,甚至盖过了音乐的回响。最终连他的耳朵也几乎听不到自己演奏的音乐下;只能听到放大到荒诞不经地步的夸张的噪音、咳嗽和不满的呻吟。尽管如此,他的眼睛仍然像舔舐般读着乐谱,手指着魔似的疾速驰过琴键。

  随后在某一瞬间,作忽然发觉翻动乐谱的黑衣女子手上有着六根手指。那第六根手指跟小指差不多大。他倒抽一口凉气,胸膛剧烈颤抖。很想抬眼看看身旁女子的脸。她是个怎样的女子?是自己认识的女人吗?然而乐章演奏完毕之前,作的眼睛一瞬也无法离开谱面。纵使听音乐的人已经一个也不在了。

  这时,作醒过来。枕边电子钟的绿色数字显示着两点三十五分。浑身大汗淋漓,心脏还在镌刻冷冰冰的时间。爬下chuáng脱掉睡衣,用毛巾擦拭身体,换上gān净的T恤衫和短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黑暗中思念沙罗。方纔在电话里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深感后悔。不该提那种事。

  他很想立刻给沙罗打电话,把自己的话一句不剩地收回。然而将近深夜三点,不能给任何人打电话,更不可能让对方彻底忘却已经说出口的话。我也许会就此失去她,作想。

  然后他想起惠理。惠理黑野哈泰宁。两个小姑娘的母亲。想起白桦树林背后延展开去的蓝色湖泊,想起系在堤坝上的小艇的咔嗒声。画着美丽花纹的陶器,小鸟们的鸣啭,狗儿的叫声。还有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弹奏的中规中矩的《巡礼之年》。惠理静静抵在他身上的丰腴rǔ房的触感。温暖的气息和泪水濡湿的脸颊。已然丧失的许多可能和永逝不返的时间。

  有时两人隔桌相对,半晌无言,却不用刻意搜索词句,只是聆听小鸟的呜叫。那啼声有独特而奇妙的旋律。相同的旋律在林中反反复覆。

  “鸟爸爸鸟妈妈就是那样教小鸟呜叫的。”惠理说着,嫣然一笑,“来到这里我才知道。鸟儿们还得一点点学习怎么叫呢。”

  人生就像复杂的乐谱,作想。写满了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以及许多奇妙的符号、意义不明的批注。很难正确地解读。即便解读出来,将它转换成正确的乐音,也未必能正确理解和评价当中寄托的意义。它也来必能让人幸福。人类的行为为什么非得如此错综复杂呢?

  “你一定要想办法追到沙罗。你需要她。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放开她。我相信。”惠理说,“你什么都不缺。你要有自信,要有勇气。你需要的就是这两样。”

  而且,千万别让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了。

  作想起沙罗,想到她可能正被某人赤luǒ的手臂搂在怀里。不,不是某人。他亲眼看见过那个人。那时沙罗满脸幸福。笑脸上微微现出美丽的牙齿。他在黑暗中闭上双眼,用指尖按住两侧太阳xué。不能怀着这种心qíng活下去,他想,哪怕只是三天。

  作拿起听筒,按下沙罗的电话号码。时钟的指针快要指向四点。电话铃响了十二声,然后沙罗拿起话筒。

  “这种时候打电话实在抱歉。”作说,“不过,我很想跟你说句话。”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不到凌晨四点。”

  “你看,我甚至都不知道世上真有这种时间。”沙罗说,听声音就知道她的意识似乎尚未清醒,“那么,是谁去世了吗?”

  “没有人死。”作答道,“还没有人死掉。不过有句话,我一定要在今天夜里告诉你。”

  “什么话?”

  “我是真的喜欢你。打心底想得到你。”

  电话那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有塞寒率牢的声响。然后她轻咳一下,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现在说话方便吗?”作问。

  “当然。”沙罗管道,“现在不是不到凌晨四点吗?不管说什么都行。谁也不会偷听。大家都深陷在黎明前的熟睡中呢。”

  “我是真的喜欢你。打心底想得到你。”作重复道。

  “这就是你在不到凌晨四点时,要打电话告诉我的话吗?”

  “是呀。”

  “你喝酒了吗?”

  “没有,滴酒未沾。”

  “哦。”沙罗说,“一个学理科的人,倒很làng漫嘛。”

  “这和造车站一样呀。”

  “怎么一样?”

  “这很简单。假如没有车站,电车就不能在那里停靠。我非做不可的,就是先在脑中构想那个车站,然后给它添上具体色彩和形状。这是最开始要做的事。哪怕有什么不完备的地方,等以后再修改就行。我对这种工作是得心应手。”

  “因为你是优秀的工程师。”

  “我希望如此。”

  “而且你直到天快亮时,还在孜孜不倦地为我建造特制的车站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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