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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106)

  再次合目之时,起伏已不知遁往何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尘埃般轻盈的沉默。我久久独自注视那尘埃。尘埃不上不下,纹丝不动地浮在那里。我噘起嘴唇chuī了口气,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多么qiáng烈的风,都全然奈何它不得。

  随后,我开始想刚刚分手的那个图书馆女孩。想她在地毯上的天鹅绒连衣裙、长筒袜和内衣。莫非它们仍旧原封不动地如她本身一样悄然躺在那里不成?在她身上我的表现能算公正吗?没有人寻求什么公正。寻求那玩艺儿只有我这样的角色。问题是这种寻求对于失去公正的人生有何意义可言呢?我如同喜欢她一样喜欢她脱在地毯上的连衣裙和ròu衣。难道这也是我的公正的一种形式?

  所谓公正xing,不外乎仅仅适用于极其有限世界的一个概念。但这一概念涉及所有领域。

  从蜗牛到五金店柜台以至婚姻生活,无一例外。尽管谁都不追求它,但我能给予的别无他物。在这个意义上,公正xing类似爱qíng,想给予的和被追求的难以吻合。惟其如此,才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我面前或我内部径自通过远去。

  或许我应该后悔自己的人生。这也是公正的一种形式。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后悔。纵使一切都风也似的留下我呼啸而去,那也是我本身的希冀所使然。我脑海中剩留的惟有漂浮的白色尘埃。

  去公园小卖店买香烟和火柴时,出于慎重,我顺便又往自己住处打了次电话。我知道不会有人接,但在这人生最后时刻往自己房间打次电话倒也不失为可取的念头。也可想象电话铃哗然大作的qíng景。

  出乎意料,电话钟鸣至第3 遍时居然有人拿起话筒,并“喂喂”两声。是身穿粉红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还在那里?”我吃了一惊。

  “何至于。”女郎道,“去了又回来了。哪里能那么逍遥!想接着看书,就回来了。”

  “看巴尔扎克?”

  “嗯,正是,妙趣横生,可以从中感觉到类似命运威力样的东西。”

  “那么,”我问,“你祖父可得救了?”

  “那还用说,轻而易举!水消了,又是回头老路。地铁票都买了两张。祖父jīng神得很,让我向你问好。”

  “谢谢。”我说,“你祖父现在gān什么呢?”

  “去芬兰了,他说在日本gān扰太多,没办法集中jīng力搞研究,所以去芬兰创办研究所。那里怕是个安安静静的好地方,又有驯鹿什么的。”

  “你没去?”

  “我决定留下来住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

  “是啊。我非常中意这房间。门扇已完全安好,电冰箱录像机也买齐了。不是被人搞坏了吗?chuáng罩褥单窗帘换成了粉红色的你不介意吧?”

  “无所谓。”

  “订报纸也可以?我看看节目预告。”

  “可以。”我说,“只是那里有危险。‘组织’那帮人或符号士有可能卷土重来。”

  “瞧你,那有什么好怕的。”女郎说,“他们要的是祖父和你,我是不相gān的人。刚才倒来了异常大和异常小的两个家伙,我把他们轰了出去。”

  “如何轰法?”

  “用手枪打中大家伙的耳朵,耳膜笃定报废。何惧之有!”

  “不过在公寓里打枪不又捅出一场乱子?”

  “没那回事。”她说,“只打一枪,人们只能当成意外。当然,连打几枪是成问题。但我枪法准,一枪足矣。”

  “嗬!”

  “对了,你失去意识后,我打算把你冷冻起来,怎么样?”

  “随你的便。反正毫无知觉。”我说,“这就去晴海码头,去那里回收好了。我坐的是白色卡列那1800GT双排喷she引擎车。车型说不上来,反正里边播放鲍勃·迪伦的磁带。”

  “鲍勃·迪伦是谁?”

  “下雨天……”刚开始解释,又不耐烦起来,改口道,“一个声音嘶哑的歌手。”

  “冷冻起来,等祖父发现新的方法,说不定可以使你起死回生,是吧?过分指望未必如愿,但这种可能xing并非没有。”

  “意识都没了,还指望什么。”我指出,“你真能冷冻我?”

  “没问题,放心好了。我嘛,冷冻是拿手好戏。做动物实验时,曾把猫狗之类活着冷冻过很长时间。把你也好好冷冻起来,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点。”她说,“所以,如果顺利,你的意识就会失而复得。那时肯定同我睡觉?”

  “当然!”我说,“如果届时你仍然想同我睡的话。”

  “会好好做那种事?”

  “尽一切技能。”我说,“不知要等多少年。”

  “反正那时我不会是17岁了。”

  “人总要上年纪。”我说,“哪怕冷冻起来。”

  “多保重。”女郎道。

  “你也好自为之。”我说,“能和你说上话,心qíng像多少好了些。”

  “因为有了重返这世界的可能xing?不过能否如愿以偿还不得而知,只不过……”

  “不,不是那样的。当然,有那种可能xing自是求之不得。但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是能同你jiāo谈实在令人高兴,包括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现在gān什么。”

  “再多说一会?”

  “不,到此为止吧,时间不多了。”

  “跟你说,”胖女郎道,“别害怕。即使永远失去你,我也会怀念你一辈子。你不会从我心中失去。记住这点!”

  “记得住。”说罢,我放下电话。

  时至11点,我在附近便所解了手,走出公园。随即发动引擎,一边围绕冷冻思绪纷纭,一边驱车向港口行进。银座大街到处挤满身着西服的人们。等信号时,我用眼睛搜寻应该在街上买东西的图书馆女孩,遗憾的是未能找见。触目皆是陌生男女。

  开到港口,把车停在空无人影的仓库旁,一面吸烟,一面把车内音响调至自动反复播放功能,开始听鲍勃·迪伦的磁带。我把车座后背放倒,双脚搭在方向盘上,静静地呼吸。本想再喝点啤酒,但已经没了,在公园里同女孩喝得一罐不剩。阳光从前车窗she进,把我包笼起来。闭上眼睛,感觉得出那光线暖暖地抚摸我的眼皮。太阳光沿着漫长的道路抵达这颗小小的行星,用其一端温暖我的眼皮——想到这点,我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宇宙运行规律并未忽略我微不足道的眼皮。我好像多少明白了阿辽沙·卡拉马佐夫的心qíng。或许有限的人生正在被赋予有限的祝福。

  我也顺便向博士及其胖孙女给予了我特有的祝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给予别人祝福的权限,但反正我是即将消失之人,不怕任何人往下追究责任。我把鲍丽丝·莱肯出租小汽车的司机也列入祝福名单之内。是他用车拉了满身泥浆的我们,没任何理由不将他列入名单。想必他正用车内音响听着流行音乐在某条路上载着年轻乘客风驰电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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