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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42)

  邮递员骑着超级两用自行车赶来,把邮件熟练地分别放进大门口旁排列的信箱。观看之间,发现有的信箱塞得满员,有的则一无所获。我那信箱他也碰都没碰,不屑一顾。信箱旁边有一株盆栽橡胶树,盆内扔着冰淇淋棍和香烟头。看上去橡胶树也和我同样疲

  劳。人们随意往里扔烟头,随意撕叶片。此处何时开始有盆栽橡胶树的呢?我全然无从记起。从脏污程度看,想必已摆根久了。我每天都从前面经过,但在落得刀子划破肚皮而在门口等出租车的下场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医生看罢我的伤口,问我何以弄成这样。

  “在女人身上出现一点麻烦。”我说。此外无法解释。谁看都显然是刀伤。

  “在这种qíng况下,作为我们男方有报告警察的义务。”医生道。

  “警察不好办。”我说,“也怪我不好,所幸伤还不深,想私了算了。拜托了!”

  医生口中嘟囔了一会,终归不再坚持,让我躺在chuáng上为伤口消毒,打了几针,拿出针线麻利地fèng合伤口。随后,护士用充满狐疑的目光瞪着我。啪的一声把厚厚的纱布贴在受伤部位,用橡胶皮带样的东西拦腰固定。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有些滑稽。

  “尽可能别做剧烈运动。”医生说,“也不要喝酒,不要xingjiāo,不要过分地笑。最好看看书,轻松些日子。明天再来。”

  我道过谢,在窗口付款,领了消炎药返回住处。并且遵从医嘱,歪在chuáng上看屠格涅夫的《罗亭》。本来想看《chūncháo》。但在这形同废墟的房间里找到这一本已费了好一番折腾,再说细想之下《chūncháo》也并不比《罗亭》好出许多。

  于是我腰fèng绷带,天还未晚就倒在chuáng上看屠格涅夫富有古典qíng调的小说。看着看着,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这三天时间里发生的任何事qíng都不是我自己找的。

  一切都是主动找上门的,我不过受连累而已。

  我走进厨房,在水槽中高高隆起的威士忌瓶子碎片堆上专心拔弄。几乎所有的酒瓶都被击得粉身碎骨,残片四溅,惟见一瓶帝王牌居然下半端幸免于难,里边尚存大约一杯分量的威士忌。斟进酒杯,对着灯光看了看,没发现玻璃屑,我持杯上chuáng,一边gān喝温吞吞的威士忌一边继续看书。第一次看《罗亭》时还在读大学,已是15年前的事了。15年后我腰缠绷带重读此书。重读之间,我意识到较之从前,自己开始对罗亭怀有类似好意的心qíng。人不能够改正自身的缺点。脾xing这东西大约在25岁前便已成定局,此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其本质。问题是人们往往拘泥于外界对自身脾xing的反应。也是借助醉意,我有些同qíng罗亭。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出场人物几乎都不令人同qíng,而对屠格涅夫笔下的主人公则马上产生同qíng之心。我甚至同qíng《87分署》系列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这恐怕是因为我本身在人xing上有诸多缺点。缺点多的人常常同qíng同样缺点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身上的缺点很多时

  候很难使人视为缺点,因而我不可能对他们的缺点倾注百分之百的同qíng。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缺点则往往过于明显过于静止。

  读罢袖珍本《罗亭》,扔到书架上面,又去水槽物色像样的威士忌残骸。发现有块瓶底剩有一点点杰克·丹尼黑牌威士忌,赶紧倒入杯中,折回chuáng开始看司汤达的《红与黑》。总之我好像喜欢看落后于时代的作品。当今时代到底有几多年轻人看《红与黑》呢?不管怎样,读着读着我又同qíng上了于连·索雷尔。于连·索雷尔身上,缺点在15岁以前便大局己定,这一事实也檄发了我的同qíng心。人生的种种要素仅在15岁便固定下亲,这在别人看来也是非常不忍的事。他自行投入监牢也是如此。蜷缩在四面墙世界里的他,不断朝毁灭行进。

  有什么打动我的心。

  是墙壁!

  那世界四面皆壁。

  我合上书,把仅有的一点黑牌威士忌倒入喉咙,就四面墙世界思索良久。我可以较为容易跑在脑海中推出墙壁和门的祥式,墙非常之高,门非常之大,且一片沉寂。我便置身其中。然而我的囊识十分朦胧,看不清周围景致。整座城市的景致——甚至细微之处都历历在目。惟独自己周围扑朔迷离。有谁从这不透明轻纱的对面呼唤我。

  这简直同电影镜头无异。我开始回忆以前看过的历史影片中有无这样的场面。可是《无敌大将》也好《本·哈》也好,《十戒》也好《圣衣》也好《斯巴达克斯》也好,均无如此镜头。那么,这景致恐怕是我一时心血来cháo的幻想。

  那墙壁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沉寂则是消音后遗症。四周之所以迷迷蒙蒙,是因为想像力面临毁灭xing的危机。呼唤我的大约是那位粉红色女郎。

  分析完这瞬间涌起的幻想之后,我又翻开书。但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在书上。我想,我的人生是零,是无,是彻底的无。迄今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使谁幸福了?没使任何人幸福。我没有妻室,没有朋友,没有门,一扇也没有。阳物垂头丧气,甚至工作也朝不保夕。

  作为我人生最终目的的大提琴和希腊语那片祥和的世界正面临危机。假如工作就此失去,我无论如何也不具有使之实现的经济余力。况且若被“组织”追至天涯海角,自然无暇背诵希腊语的不规则动词。

  我闭目合眼,吸了一口深如印加水井的空气,再次回到《红与黑》。失去的业已失去,再多思多想也无可挽回。

  注意到时,天已完全黑尽。屠格涅夫并司汤达式的夜色在我周围合拢。或许由于静卧未动,肚皮刀口多少不那么痛了。犹远方击鼓般迟钝而隐约的痛感虽然不时从刀口驰往侧腹,而一旦过去,往下便太平无事,足可使人忘却伤口,时针已指在7 点20分,我依然没有食yù。早上5 点半用牛奶送进去一个不管用的三明治,其后在厨房吃了一点土豆色拉,到现在还什么也没进肚。一想到食物胃就似乎变硬。我筋疲力尽,睡眠不足,加之肚皮开裂,房间又如被小人国的工兵队实施爆破一般四下láng藉,根本没有产生食yù的余地。

  几年前我读过一本描写世界垃圾遍布以致沦为废墟的科幻小说,而我的房间光景与之毫无二致。地上散乱扔着形形色色种种样样的废物:被割裂的三件头西服,毁掉的录像机、电视机,打碎的花瓶,折断脖子的台灯,踩烂的唱片,沧海横流的番茄汁,断断续续的扩音器软线……扔得到处都是的衬衫和内衣大多或被穿鞋的脚踩得污七八糟,或溅上墨水,或沾上葡萄汁,几乎不堪再用。原来chuáng头柜上一盘我3 天前开始吃的葡萄,被扔得满地开花,踩得体无完肤。约瑟夫·康拉德和托马斯·哈代自甘寂寞的作品集被花瓶里的脏水淋得一塌糊涂。剑兰cha花也像献给阵亡者的一样落在浅驼色的开士米毛衣胸口,袖子被西德佩利康公司专门生产的蓝墨水染上了高尔夫球大小的污痕。

  全部化为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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