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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51)

  “往下是专业xing相当qiáng的计算,什么电器量、溶解速度、抵抗值、误差之类,我看不懂。”

  “看不懂的跳进去,时间不多了,”我说,“只挑能看懂的看,解读一下暗号好么?”

  “没必要解读。”

  “为什么?”

  她递过手册,指着那部分。那里什么暗号也没有,只有一个大大的×和日期时刻,较之周围几乎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的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个×实在大得出格,加之形状的失调,愈发给人以不祥之感。

  “这大概指的就是最后期限吧?”她说。

  “想必。恐怕也就是。假如③解除程序,那么不至于出现这个×。问题是程序因某种原因未能解除,反而迅猛发展,终于导致×印的出现,我想。”

  “那么就是说我们无论如何得赶在2号正午之前面见祖父喽?”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的话。”

  “能正确么?”

  “能吧。”我放低声音。

  “就算是吧。还有多少时间?”女郎问我,“到世界完蛋或宇宙爆炸之时?”

  “35个小时。”我说。无需看表,不过是地球自转一周半的时间,这时间里,可接到2 次晨报和1 次晚报,闹钟可响2 回,男人们可刮2 遍胡须,运气好的人可xingjiāo2 场至3 场。36小时的用场无非如此而已。假定人活70,也就是人生的1/17033 。而这36个小时过后,某种状况——大概是世界尽头——就要到来。

  “往下如何行动?”女郎问。

  我从立柜前躺着的急救箱里找出止痛药,连同水筒里的水一起吞下,背起背包。

  “下地道,别无选择。”我说。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0.世界尽头(独角shòu之死)

  shòu们已经失去了几头同伴。第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个晚上。翌日清晨便有几头老shòu发白的金色躯体被掩埋在5 厘米厚的积雪下面。朝阳从支离破碎的云隙间泻下光线,给冻僵的景物涂上一层鲜亮的光泽。超过一千头的shòu群吐出的气,在这片光泽中白蒙蒙地跃动不已。

  天还没亮我就睁眼醒来,得知镇子已被白雪包得严严实实。这光景煞是好看,一片莹白之中,钟塔黑乎乎地拔地而起,如深色衣带般的河水从其脚下流向前去。太阳尚未升起,空中彤云密布,不见半点fèng隙。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下到寂寂无人的街道。看样子雪在我刚刚入睡便开始飘洒,一直飘到我快醒之时,雪上一个脚印也没有。抓在手中一把一看,浑如细白糖一样柔软慡手。沿河的水洼结了层薄冰,上面斑斑驳驳点缀着积雪。除了我呼出的白气,街上没有任何东西处于动态。没有风,甚至没有鸟影。惟独鞋底踏雪之声犹如合成的效果音响近乎不自然地大声回dàng在人家石壁之间。

  快到城门口时,在广场前看到了看门人。他不知何时和影子一起钻进修理过的板车底下,正给车轴加机油。车板上并立着几个汽油壶,用绳子紧紧缚于侧板以防歪倒。我感到纳闷,这么多油看门人到底用来gān什么呢?

  看门人从车下探出脸,扬手跟我打招呼。看上去qíng绪蛮好。

  “起chuáng好早啊!哪阵风把你chuī来的?”

  “来看看雪景,”我说,“从山冈上看漂亮得很咧!”

  看门人放声大笑,一如往常地把手放在我背部。他连手套也没带。

  “你这人也够意思的。雪景往后就怕你看厌了,何苦特意下到这里来看。真个与众不同。”

  说罢,他一边吐着俨然蒸汽机的大团白气,目不转睛地望着城门那边。

  “不过,你来得怕也正是时候。”看门人说,“上瞭望楼看看,可以看到奇特的冬日初景。过一会就chuī号角,你好好往外看就是。”

  “初景?”

  “一看自然知晓。”

  我懵懵懂懂地爬上门旁的瞭望楼,观看墙外景致。苹果林挂满白雪,宛似云片飘然落下。北大山和东大山也都差不多银装紊裹,惟有隆起的岩石描出几道伤疤样的棱线。

  瞭望楼脚下,独角shòu们仍像往日那样沉睡未醒。它们对折似的弯着腿,纹丝不动地伏在地面上,雪一样纯白的独角笔直地向前伸着,各自尽qíng沉浸在静静的睡眠之中。shòu们的脊背积了厚厚的雪,但它们似乎全无感觉,睡得实在太死太沉了。

  稍顷,头上的云层一点点裂开,阳光开始she向地面,我仍然在瞭望楼伫立不动,继续观看周围光景。一来阳光不过像聚光灯似的仅有一束,二来作为我也很想亲眼见识一下看门人说的奇特景致。

  不久,看门人打开城门,chuī响号角,照例是一长三短。第一声chuī得shòu们睁开眼睛,抬头往角声传来的方向张望。从其呼出的白气的量,可以看出它们的身体已开始新一天的活动。而入睡时shòu们的呼吸量是微乎其微的。及至最后一声号角消失在大气中,shòu们便欠身站起。首先尝试似的慢慢伸长前腿,挺起前半身,接着伸直后脚。继而把角朝空中晃了几下,最后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抖抖身体,把积雪抖落地面,开始向城门移步。

  等shòu们进入门内,我才明白看门人叫我见识的是何景象。原来像是酣睡的几头shòu,已经就势冻死过去。看上去,那几头shòu与其说是冻死,莫如说更像在深深思考什么重要命题。但对它们已不存在答案。它们的鼻腔和口中已不见任何一缕白气升起,ròu体已停止活动,意识已被吸入无边的黑暗。

  在其他shòu们朝城门走光之后,那几具死尸便如大地生出的小瘤剩在了那里。白雪寿衣裹着它们的身体,仅有独角依旧分外神气地刺向天空。活下来的shòu们从它们身旁经过时,大多深深垂首,或低声刨蹄——是在悼念死者。

  太阳高高升起,墙影往前拖得很长。我望着shòu们悄无声息的尸体,直到阳光开始悄悄溶化大地的积雪。因我觉得,朝阳仿佛连它们的死也一并溶化,使得看似死去的shòu们蓦然立起,开始平日那种晨光中的行进。

  然而它们并未立起,任凭雪水浸湿的金毛在阳光下闪耀光辉。俄尔,我眼睛开始作痛。走下瞭望楼,过得河,爬上西山坡返回房间,发觉早晨的阳光刺激眼睛的程度远比自己料想的qiáng烈。一闭眼睛,泪水涟涟而下,出声地落在膝头。用冷水洗了洗,没有效果。我拉合厚厚的窗帘,紧闭双眼,在失去距离感的黑暗中望着时而浮出时而遁去的奇形怪状的线条和图案,望了几个小时。

  10点,老人端着咖啡托盘敲门进来,见我俯卧在chuáng,便用冷毛巾擦拭我的眼皮。耳后火辣辣地作痛,但眼泪到底减少了些许流量。

  “到底怎么搞的?”老人问,“早上的阳光比你想的qiáng烈得多,尤其积雪的早晨。明明知道‘读梦’的眼睛承受不住qiáng光,为什么还跑到外面去?”

  “看shòu去了,”我说,“死得真不少,有八九头,甚至不止。”

  “往后死得更多,每当下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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