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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56)

  “你这人妙极了,非常非常喜欢你!”

  “年纪相差悬殊,”我说,“且一样乐器也不会。”

  “从这里出来,我教你骑马。”

  “谢谢。”我说,“你在想什么?”

  “想和你接吻,”她说,“所以刚才和你接吻了。不知道?”

  “不知道。”

  “可知道祖父在这里想什么?”

  “不知道。”

  “祖父什么也没想。他可以使头脑呈现一片空白。这也是他的天才,若使头脑一片空白,邪恶空气便无法进去。”

  “原来如此。”

  如她所言,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岖难行,终于成了不得不借助两手攀援的陡峭石崖。这时间我一直考虑本·约翰逊,骑马的本·约翰逊形象。《阿柏支城堡》、《huáng绶带》、《大篷车》以及《里奥格拉德城堡》中都有本·约翰逊骑马的镜头,我尽可能使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骄阳朗照荒野,天空漂浮着浑如毛刷勾勒出的纯白的云絮,野牛群聚在山谷。女子们在门口用白围裙擦拭双手。水流潺潺,风摇光影,男女放歌。本·约翰逊便在这片风光中箭一样疾驰而过。摄影机在轨道上无限移行开去,将其雄姿纳入镜头。

  我一边在石崖上物色落脚点,一边思索本·约翰逊和他的马。不知是否因此之故。腹部伤痛居然奇迹般地消失,可以在排除受伤意识困扰的qíng况下坦然前行了。如此想来,女郎所说的将特定信号输入意识可以缓和ròu体痛苦,未必言过其实,我想。从登山角度看,这种攀登绝对算不上艰苦。落脚点稳稳当当,又没有悬崖峭壁,适于抓扶的石坑伸手可及。用外面世界的标准衡量,可谓安全路线——适合初学登山者,星期天早晨小学生一个人攀登亦无危险。但若处于地下黑暗之中,qíng况就不同了。不用说,首先是什么也看不见。不知前面有什么,不知还要爬多久,不知自己处于怎样的位置,不知脚下是何qíng形,不知所行路线是否正确。我不晓得失去视力竟会带来如此程度的恐怖。在某种qíng况下,它甚至夺去了价值标准,或者附属其存在的自尊心和勇气。人们试图成就某件事qíng的时候,理所当然要把握住以下三点:过去做出了哪些成绩?现在处境如何?将来要完成多少工作量?假如这三点被剥夺一空,剩下的便只有心惊胆战、自我怀疑和疲劳感。而我眼下的处境恰恰如此。技术上的难易并非重要问题。问题是能自我控制到何种地步。

  我们在黑暗中登山不止。手靠电筒无法攀登石崖,便把手电筒塞进裤袋。她也像挂绶带似的把手电筒挎在背后。我们的眼前于是一无所见,惟有她腰部摇摇dàngdàng的手电筒,朝漆黑的空中she出一道虚幻的光束,我则以此为目标默默攀登。

  为了确认我是否跟上,她不时向我搭话——“不要紧?”“马上就到。”等等。

  “不唱支歌?”片刻,女郎道。

  “什么歌?”我问。

  “什么都行,只要有旋律带词就行。唱好了!”

  “在人前唱不出来。”

  “唱嘛,怕什么。”

  无奈,我唱起《壁炉》:

  燃烧吧,可爱的壁炉

  在这雪花纷飞的夜晚

  燃烧吧,壁炉

  听我们讲那遥遥的远古

  下面的歌词记不得了,就自己随口编词哼唱。大意是大家正烤壁炉的时候有人敲门,父亲出去一看,原来是只受伤的驯鹿站在门外,说它肚子饿了,央求给一点东西吃,于是开桃罐头让它充饥。最后大家一起坐在壁炉前唱歌。

  “这不挺好的么,”女郎夸奖说,“非常jīng彩,抱歉的是不能鼓掌。”

  “谢谢。”

  “再来一支。”她催促道。

  我唱起《夏威夷的圣诞节》:

  梦中的夏威夷圣诞节

  皑皑的白雪

  温馨的qíng怀

  送你一个

  古老的梦

  那是我的礼物

  梦中的夏威夫圣诞节

  如今闭起眼睛

  依然萦绕在心怀

  雪橇的铃声

  雪花的莹白

  “好极了!”她说,“歌词是你作的?”

  “信口开河罢了。”

  “冬天呀雪呀为什么总唱这个?”

  “这——怎么解释呢?怕是因为又黑又冷吧,只能联想起这个。”我把身体从一个岩窝提升到另一个岩窝。“这回轮到你了。”

  “唱《自行车之歌》可好?”

  “请请。”

  四月的清晨

  我骑着自行车

  沿着陌生的路

  蹬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刚刚买来的自行车

  全身粉红色

  车把粉红车座粉红

  统统粉红色

  就连车闸的胶皮

  也是粉红色

  “好像唱的你自己。”我说。

  “那当然,当然唱我自己。”女郎说,“不中意?”

  “正中下怀。”

  “还想听?”

  “当然。”

  四月的清晨

  最合适的是粉红色

  其他颜色

  一律不合格

  刚买的自行车粉红

  皮鞋粉红帽子粉红

  毛衣也粉红

  全是粉红色

  裤子粉红内衣粉红

  统统是粉红色

  “你对粉红色的感qíng,我完全理解了,继续往下进行好么?”

  “这部分必不可少,”她说,“嗳,你看太阳镜可有粉红色的?”

  “爱尔顿·约翰好像什么时候戴过。”

  “呃,”她说,“无所谓的。听我往下唱。”

  骑车路上

  我遇见了祖父

  祖父的衣服

  全是蓝色

  好像忘了刮胡须

  胡须也是蓝色

  深蓝深蓝

  犹如长长的夜晚

  长长的夜晚

  总是一片蓝色

  “指的是我?”我问。

  “哪里。不是你,你不在歌中出场。”

  祖父告诉我

  森林去不得

  森林里面

  是野shòu的居所

  即使四月的清晨

  河水也绝不会倒流

  也绝对倒流不得

  但我主意已定

  依然蹬着自行车

  驶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在粉红色的自行车上

  在四月晴朗的早晨

  没有什么可怕的

  不用害怕

  只要不下自行车

  不是红色不是蓝色不是褐色

  而是不折不扣的粉红色

  她唱罢《自行车之歌》不大一会儿,我们终于像是爬到了崖顶,来到一片高台般宽阔的平地。稍事歇息,两人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看样子高台面积相当大,俨然桌面一样平光光的地面无限延展开去。女郎在高台入口那里蹲了半天,发现了六七枚回形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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