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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64)

  登至36级——我已染上了数阶梯的毛病——脚下黑暗中响声骤起,仿佛有人将一枚巨大的烤牛ròu狠狠摔在平壁一般,声音扁乎而似带cháo气,井且蕴含着不由分说的qiáng烈意志。随后便是一瞬间的沉默,如同正yù下落的鼓棰突然止住而有意留下的一拍间歇。这是分外令人厌恶的静寂的间歇。我双手死死抓住石棱,紧贴石壁,等待意外的发生。

  随即发生的是地地道道的水声,是水从我们穿过的无数dòngxué中一齐喷出的声音。水量非比寻常。我想起上小学时从新闻记录片中看到的水库开闸庆典的场面。一个知事模样头戴安全帽的人一按电钮,闸门打开,粗大的水柱伴随着水烟和轰隆声鼓涌而出,直冲霄汉。那还是电影院上映新闻片和动画片时代的事。我一边看纪实镜头,一边想象假如自己由于某种缘故而置身于如此翻江倒海般的水库下面该落得何种下场,幼小的心灵于是不寒而栗。但在其后四分之一世纪里,实际上自己从来也未设想过万一身陷此境的qíng景。小孩子总是习惯xing地以为有一种神圣的力量最终将自己从世间可能发生的几乎所有种类的灾难中解救出来。至少我在儿童时代是如此。

  “水到底要上到什么程度呢?”我问上面距我两三步远的女郎。

  “相当程度。”她简短地回答,“如果你想活命,只能再往上一点。水总不至于上到顶端。我知道的只这么多。”

  “到顶还有多少阶?”

  “相当不少。”她答道。答得巧妙,可以诉诸想像力。

  我们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沿着螺旋“塔”攀登。据水声判断,两人身体紧贴着的这个“塔”大概矗立于空旷平地的正中央,周围则是黑压压的蚂蝗dòngxué。果真如此,我们便是在这恰好建在无数巨型喷水孔中间的装饰xing立柱上一步步爬向顶端。若女郎说得不错,那么这广场般空dàngdàng的空间势必水积如沼,惟有这“塔”作为孤岛在水中露出上半端或顶端。

  女郎身上斜挎的电筒在她腰间不规则地摇摆着,光束在黑暗中画出零乱的圆形。我则以这光亮为目标攀援不止。途中已数不清爬了多少阶,不过也就在150 至200 阶之间。最初猛然撞击脚下石壁而厉声呼啸着从空中摔下的水流,不久转而发出落入水潭般的声响,继之变咕嘟咕嘟沉闷的声音,似被封上了盖子。水位稳步上升。看不见脚下,不晓得水面到达的位置。但我觉得即使冷冰冰的水马上冲刷脚腕也不足为奇。

  所有一切都像是心qíng不快时做的一场噩梦,有什么朝我追来,而双腿却不能驱动自如,追击者迅速bī近身后,伸出滑溜溜的手要抓住我的脚腕,纵使作为梦也是令人绝望的梦,而若是活生生的现实,自然更为严重。我不再理会什么阶梯,只管双手紧抓石棱,将身体悬空向上提去。

  蓦然心生一计:如果等水涨上来借水势游上顶端如何?这样既不费力,又无跌落之虞。

  如此在脑袋里估算半天,作为一条独创之计,似乎并无不好。

  但告知女郎时,她当即断言行不通。

  “水面下水流很qiáng,又卷着漩涡,一旦被卷进去还哪里谈得上什么游泳,浮都浮不起来。就算碰巧浮上来,如此黑漆漆的,哪里也游不到。”

  总之一句话,再怎么着急也只能这么一步步爬。水声犹如一点点减速的马达,音阶一刻低于一刻,最后变成粗重的呻吟。水位则不停顿地持续上升。我想,要是有真正的光就好了。哪怕再微弱也好。只要有真正的光,爬这等石壁根本不在话下,也可确认水到了什么地方。总之可以免受不知脚腕何时被抓这场噩梦的可怕折磨。我对黑暗这东西算是深恶痛绝。追得我透不过气的并非水,而是横亘在水面与我脚腕之间的黑暗。是黑暗把凉沁沁不知底细的恐怖灌入我的体内。

  新闻纪录片仍在我脑海里转换。银幕上那巨大的拱形水库朝我眼下这研钵状的石底永远排水不止。摄影机以各种角度执著地捕捉这幅光景。镜头或从上方或从正面或从侧面如整个舔遍似的对准奔腾飞溅的水流。水流映在水泥坝壁上的影子清晰可见。水影浑如水本身那样在扁平的白色混凝土上飞舞弄影。凝视之间,水影居然成了我自己的身影。是我的身影在鼓出的水库坝壁上跳跃不已。我坐在电影院椅子上,目不转睛地观看自己的身影。是我自己身影这点当即看出来了,但作为电影院的一名观众,我不知应相应采取怎样的行动。我还是个9 岁或10岁的少年。也许我应该跑上银幕把影子收回,或者冲进放映室将胶片一把夺走。至于这样做是否得当,我则无从判断。这么着,我只好一动不动地继续观看自身的影子。

  身影永无休止地在我眼前眺跃,浑如扑朔迷离的地气中不规则地袅袅摇曳的远景。影子看上去不能开口讲话,也不能用手势表达什么。然而他确实想向我倾诉。影子完全知道我坐在这里注视他的形象。可惜他同我一样软弱无力,毕竟只是影子而已。

  除我以外,任何观众似乎未觉察到水库坝壁上的水流之影实际上是我的身影。哥哥就坐在我旁边,他也无动于衷。否则绝对向我耳语告之。因为哥哥看电影时总是不厌其烦地耳语不止。

  我也丝毫无意把那便是自己身影一事告诉别人。估计他们不会信以为真。看qíng景影子只想对我一个人传达某种信息。他是在不合适的场所不合适的时间借助电影银幕这个媒体对我诉说什么。

  在那鼓出的混凝土坝壁上,我的影子孤苦伶仃,谁都不予理睬。我不知道他如何来到坝壁,也不知其此后的打算。想必不久他将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消失不见。他很可能被汹涌的水流冲入大海,在那里继续履行作为我身影的职责。想到这里,不由黯然神伤。

  很快,水库新闻放完,画面换戒某国国王加冕大典的光景:好几匹头顶饰物的马拉着美轮美奂的马车穿过石板广场。我在地面上寻觅自己的身影,却只有马、马车和建筑物的影子。

  我的回忆至此为止。但我无法判断这是否真的曾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刚才在这里蓦然想起之前,我从来未曾把这一事实作为往日的记忆在脑海中推出。也可能是我在这异乎寻常的黑暗中耳听水声之间心血来cháo地描绘出的意念xing图像。以前我在一本心理学书中看过有关此类心理作用的叙述。那位心理学家认为:当人陷入无以复加的困难境地时,往往在脑海中描绘出白日梦场面以保护自己免受严酷现实的摧残。但若称之为心血来cháo式的意念xing图像,那浮现于眼前的场景未免过于栩栩如生淋漓尽致,对我的存在本身未免过于息息相关。我可以清清楚楚地记起当时环绕我的气息和声响,可以切身感受到9 或10岁的我所感觉的困惑、慌乱和无可名状的恐怖。无论谁怎么说,那确实发生在自己身上。尽管它已被某种力封闭在意识深处,但其封条已由于我身陷绝境而脱落,从而使其浮上表面。某种力?

  肯定起因于为掌握模糊能力而施行的脑手术。是他们把我的记忆推上意识之壁,长期以来是他们从我身上夺走了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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