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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68)

  “好险的地方!”她说,“再晚四五分钟我们两人就都报销了。”

  “这下可好了。”说着,我躺在岩石平面,深深吸了几口气。“水到什么地方了?”

  她放下电筒,一点点往上拉绳子。拉过大约30个结时,把绳子递到我手里。绳子湿得一塌糊涂:水已涨到相当高度。再晚爬四五分钟,可就非同小可。

  “可你能找到你祖父么?”我问。

  “没问题,”她说,“就在祭坛里边。不过脚扭伤了。说是逃跑时脚踩进深坑来着。”

  “脚扭伤还能来到这种地方?”

  “当然能。祖父身体好,我们这个家族都身体好。”

  “像是,”我说。我也算是身体好的,但较之他们还是望尘莫及。

  “走吧,祖父等着呢,他说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也同样。”

  我重新背起背包,跟着她往祭坛那边走去。所谓祭坛,其实不过是岩壁上一个圆dòng而已。dòng内状似大房间,dòng壁凹陷处放着一个气瓶样的灯盏,放出朦朦胧胧的huáng色光亮,使得参差不齐的石头dòng壁爬满无数奇形怪状的yīn影。博士身裹毛巾被坐在灯旁,脸有一半背光。由于灯光的关系,眼睛看上去深深下陷,但实际上可以说jīng神十足。

  “噢,怕是死里逃生吧?”博士不无欣喜地对我说,“出水我是知道的。本以为能早些赶到,也就没怎么在意。”

  “在街上迷路来着,爷爷。”胖孙女说,“差不多整整晚一天才见到他。”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了。”博士道,“事到如今,费时间也罢省时间也罢都是同一码事了。”

  “到底为什么是同一回事?”我问。

  “算啦,这话说起来啰嗦得很,以后再说吧,还是先坐下,把脖子上的蚂蝗弄掉。要不然可就要留下痕迹啰!”

  我坐在稍离博士一点的地方。他孙女坐在我旁边,从衣袋掏出火柴,擦燃把附在我脖子上的蚂蝗烧掉。蚂蝗早已喝饱了血,鼓胀得足有葡萄酒瓶塞那么大。被火一燎,“滋”地发出一声带水汽的声响,落在地上还扭动了一会,女郎用运动鞋底一脚碾碎。皮肤被火烧了一下,紧绷绷地作痛。我使劲歪了歪脖子,觉得皮肤好像熟过头的西红柿的薄皮似的直yù开裂。这种生活不消一个星期,我的全身恐怕就要变成受伤的标本。就像挂在药店墙上的脚癣病例图那样制成jīng美的彩色版分发给大家。肚皮伤口,头部肿包,蚂蝗吮吸的红痣,甚至xing功能不全都可能包括进去。也只能这样才生动bī真。

  “没带来什么吃的东西?”博士对我说,“qíng况紧急,没时间带够食物,从昨天就只吃巧克力来着。”

  我打开背包,拿出几个罐头、面包和水壶,连同罐头刀一起递给博士,博士首先不胜怜爱地喝了水筒里的水,然后像察看葡萄酒年代似的一一仔细检查了罐头,把桃罐头和咸味牛ròu罐头打开。

  “你们也来一个如何?”博士问我们。

  我们说不要,在这种地方哪里上得来食yù。

  博士把面包撕成片状,卷上腌味牛ròu,大口大口吃得十分香甜。又吃了几块桃,把罐头盒对在嘴上吱吱有声地喝里面的汁。这时间里,我拿出小瓶威士忌喝了两三口。由于威士忌的作用,身体各部位多少没那么痛了。这倒不是痛感减轻,而是因为酒jīng麻痹了神经,使我觉得痛感仿佛成了同我本身没有直接关系的独立生命体。

  “啊,谢天谢地!”博士对我说,“这里一般备有应急食品,能保证两三天不饿,可这回因一时马虎没有补充,自己都感到窝囊。一旦过惯了舒服日子,就难免放松警惕,这是个很好的教训,晴天糊伞备雨时——古人说得实在妙极。”

  博士独自嗬嗬嗬笑了半天。

  “现在饭也算吃完了,”我说,“差不多进入正题吧。从头按顺序说好么——你到底想gān什么?已经gān了什么?结果如何?我应该怎么办?一五一十地。”

  “恐怕专业xing很qiáng,我想。”博士不无怀疑地说。

  “专业xingqiáng的地方从略就是。明白基本轮廓和具体方案也可以了。”

  “要是全部捅出,估计你会生我的气,这可实在是……”

  “不生气。”我说。事到如今,生气也于事无补。

  “首先我恐怕必须向你道歉。”博士道,“虽说是为了研究,但毕竟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把你bī得走投无赂。对此我正在深刻反省。不光是口头,我从内心觉得对你不起。不过话说回来,我所进行的研究,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相当可贵的,几乎无与伦比的。这点无论如何得请你理解。科学家这种人,在知识宝藏面前眼睛是看不到其他东西的。也惟其如此,科学才得以取得不间断的进步。说得极端些,科学这东西正因为有其纯粹xing才获得繁殖。……呃,可读过柏拉图?”

  “几乎没有。”我说,“不过还是请你抓住要点。关于科研目的的纯粹xing已经完全明白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说科学纯粹xing这东西有时往往损伤很多人。这和所有纯粹的自然现象都在某种qíng况下给人们造成损害是一样的:火山喷发掩埋居民点,洪水把人们冲走,地震毁掉地面的一切。但如果说这类自然现象一律有害的话……”

  “爷爷,”胖孙女从旁cha嘴了,“能不能说得快点?要不然来不及的。”

  “对对,说得对,”博士拉过孙女的手,啪啪拍了几下,“可是,啊——从哪里说好呢?我很不善于按纵向顺序把握事态,不知该说什么如何说。”

  “你不是给我数据让我进行模糊运算了么?这里有什么名堂?”

  “说明这点要追溯到三年前。”

  “请追溯好了。”

  “当时我在‘组织’的研究所工作来着。不是正式研究员,也就类似个体别动队吧。我手下有四五名人员,有堂而皇之的设备,钱也随便使用。我对钱无所谓,xing格上也不愿意受制于人。但‘组织’提供用于研究的丰富实验材料却是得天独厚的。而更有魅力的,是能够将研究成果付诸实践。

  “那时‘组织’的处境相当危急。具体地说,他们为保护qíng报所编排的各种数据保密系统,可以说已被符号士们破译殆尽。‘组织’如果将方法复杂化,符号士便用更复杂的手段破译,如此反复不止。这简直同争建高墙无异,一家建了高墙,另一家就斗气建得更高。几个回合之后,墙便由于建得过高而失去实用xing。然而哪一家又都不肯罢手,因为一罢手就等于失败。一旦失败,势必失去其存在的价值。于是,‘组织’决定依据全新的原理来开发无法破译的数据保密方式。我便是作为这一开发项目的负责人而应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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