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偶像_张恨水【完结】(24)

  可是到了旅馆里,一个人独坐在房间里,也是苦闷的很,便和衣倒在chuáng 上睡了。睡是睡了,睁着两只眼睛望了楼板,哪里睡得着。心里倒未曾闲住, 且把蓝小姐来了以后的游历日程,先排上一排,第一是应先引她到这里来休 息一下。她若是问,就只开了一间房间吗?就答应她没有房间。看她的表示 如何,再做道理;若是她并不问这句话。那就好了。第二步,陪她去吃小馆 子。不,简直吃大馆子,无论花多少钱,不必吝惜。第三步,饭后恐怕只有 七点多钟,陪她去看电影,因为回旅馆太早了,她要是又问只有一间房间的 问题,依然不好对付。第四步回旅馆了。不必,越晚越好。那时,十一二点 钟了,无处安身,她会bī我到走廊上去站一晚吗?北平人说,蘑菇。那时候 我就给她蘑菇,想到这里,自己噗嗤的笑了起来。可是到电影院去这一步, 恐怕不能如愿,因为晚场是容易客满的。那么,先去买两张电影票。想着, 便跳了起来,向茶房要了一张报来,查明了电影广告,立刻坐车到电影院里 去买票。在旅馆附近本来也有两家电影院,但这两家影院的片子,都不好。 一家是映的中国抗战故事,一家映的是侠义美国影片,只有这一家映的是爱 qíng片子。而且广告上写的是热qíng趣片,一看就中意。所以路远一点也就专车 前来购票,好在这日并非星期六或星期日,预先买晚场票,究不怎样困难。 买完了票子,总算三点钟已到,这就不必再回旅馆,直奔车站,下车付了车 钱,还怕蓝小姐会特别提早来到,曾到车站外广告牌子上细细寻查了一遍。 见那上面,实在没有什么字迹,这才走到车站对面茶馆子里去,泡了一碗茶, 面对面的向着车站。初坐的一小时,却也无所谓。坐到一小时后,既无朋友 谈天,又不曾带得一份书报来看。挺了腰gān子,坐在硬板凳上,颇觉无聊难 受。好在jīng神已陶醉在一种桃色的幻想里,却也忘了身体上的痛苦。就这样 又枯坐了一小时,每当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的时候,都眼睁睁地望着,是否 寄宿舍站来的班车。到了四点半钟。居然望着班车到了,赶快跑到车站,在 车门口立着。每一个下车旅客,都不曾放他过去,必须仔细看看,直到全车 人走光,并没有蓝小姐在内。因向车站站员打听,下班车子什么时候到?他 说:“这班车子就迟到了半点钟,为着等客,才这样迟到的。今天来客少, 不再开车子来了。”丁古云瞪了眼望着他道:“不会吧?”站员笑道:“信 不信由你,我们车站上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站上的事吗?”说毕,他自走了。 丁古云站在停车厂上倒是怔了一怔。还是在此等下去呢?还是走开?踌躇了 许久,觉得站员的话,只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蓝小姐约好了等到六点钟, 当然等到六点钟,于是回到茶馆里去,再泡一碗茶候着。车站上总是热闹的。 寄宿舍那条来路的车子,虽然不到,别条路上的车子却还是络绎前来。丁古 云两手扶了茶碗,闲闲的向车站里看着,却没有怎样介意。约莫到了五点半 钟,觉得是绝望了。站起身来伸了一伸懒腰。回转头来,有辆公务车子,停 在车厂上,正走下零落的几个人。却见那车窗子里有只红袖子,露出雪白的 嫩手,向自己这边招了几招。丁古云始而未曾理会,无如那手只管向自己招 着。近前两步看时,可不是蓝小姐?见她弯了腰把笑嘻嘻的面孔,在窗子里 向自己点着。丁古云呵呀了一声,直奔车前。后面有人喊道:“茶钱茶钱!” 丁古云回头看时,茶馆子里么师,在后面跟着追了出来,丁古云呵呀一声笑 起来。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查了一查,恰是没有一元单票。便给了他一张 五元票,多话也不提,迎向车门去。这时,蓝小姐已下了车了。她眼珠在睫 毛里转着,笑着微微咬了嘴唇。身上穿着一件红绸衣,脖子上围了白绸巾, 左手单了青呢夹大衣,右手提了花布旅行袋,丁古云点了头笑道:“怎么坐 公务车子来了?我公,信人也。准时到达。”一面说着,一面接过旅行袋大 衣。蓝田玉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周,抿了嘴微笑。丁古云这才省悟过来,自 己已是剃了胡子了。便红着脸笑道:“你倒一见就看得出来。”蓝小姐又向 他瞟了一眼,笑道:“不是你身上这套西装,那我果然看你不出来。”说着, 跟近了一步,低声问道:“你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吗?”丁古云只觉心房一阵 乱跳,笑道:“找好了,找好了!我们这就去。没有几步路,不必雇车子了。” 蓝田玉挨着他,将他手膀子碰了一碰,低声笑道:“你在前面走,我怕碰到 熟人。”这句话不要紧,把丁古云这个身体碰得像触了电一般,周身麻木一 阵。回头看蓝小姐时,见她低了头抿嘴微笑,好像是十分难为qíng。这就越发 的高兴。拿了蓝小姐的大衣和旅行袋,就提脚很快的在前面走。自然心里总 怕蓝小姐会走失了,不免常回头去看看。可是她倒很注意,遥遥跟定自己的 路线走。到了旅馆门口,丁古云站在一边等着,蓝小姐到了面前,将嘴向前 一努,又低声说了一句进去。丁古云也就立刻镇定起来。仿佛一切举动,都 是十分平常似的,引了她走进所住的一层楼面,故意很从容的,叫茶房来开 房门。当茶房来时,自己虽不免向她观察一番。可是看她那样子,什么也不 感到异样,这倒觉得是自己多虑了。蓝小姐进房去看了一看四周,首先走到 梳妆台前对镜子照照,将手理了一理鬓发,搭讪着问道:“这房子多少钱一 天?”丁古云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将大衣却忘了挂上衣架,还是那样搭在 手臂上,斜抱在怀里站在桌子边,望了蓝小姐后影,蓝小姐问他话时,他并 没有理会。蓝小姐倒也不在乎他答复与否,依然向了镜子看着,自言自语的 道:“路上好重的尘灰哟!”这时,丁古云的脑筋回忆过来她所问的那一句 话,因答道:“总不算十分贵,三十块钱吧?”蓝小姐回过头来,笑道:“你 把大衣挂起来吧,你怕他会飞了。”丁古云哦了一声,才去挂大衣。这时, 茶房送着茶水进来,自退出去。而且反手将房门带着手掩上了。蓝小姐在旅 行袋里捡出几样化妆品和自用的手巾,都放在梳妆台上。她对了镜子,一面 化妆,一面闲闲的说道:“路上的灰尘好重,我不是坐了公务车子来,我就 对你失信了,你在车站上等了好久了吧?我猜你十二点钟就该去等着我了。” 说着,嘻嘻一笑,回过头来,见丁古云呆坐在屋子正中的桌子边小方凳上, 望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只是出神。笑问道:“你什么事想得这样出神?”丁 古云醒过来,身子一耸,哦了一声,他才想起人家在和他谈话。他只记得蓝 小姐说了一句坐公务车来的。因问道:“我在车站上打听,知道班车没有了, 想不到你会坐了公务车来。”她笑道:“那看客人本领呀。我有本领站在公 路上把车子拦住;我又有本领,教车上人欢迎我上车。你信不信?”丁古云 点头道:“我绝对的信。”蓝小姐道:“那么,你试说说那理由。”但丁古 云又没有了答应,还是呆坐着出神。不过他多了一个动作,将手指在桌面上 画着圈圈。蓝小姐也没有再和他谈话,把面部的脂粉抹擦匀了,然后取了一 柄黑骨长柄梳子梳拢着她的头发,她那白嫩的手,微红的指甲,和黑梳黑发 衬托之下,越是好看。丁古云不觉想象着,塑了一生的人像,没有理会到这 一种黑白美。女人就是艺术,看久了女人,就会对艺术有许多发现。他这样 说着,神经便统制不了他的官能。信口说出了一声是的。蓝小姐回头问道: “你说什么?”丁古云笑道:“我想起那艺术上一个问题,我自己就信口答 复了起来。”蓝小姐回转身来,将头一摇道:“我不信,这个时候,你有功 夫,说到了艺术。”丁古云道:“那么,我应该想到什么呢?”蓝小姐把手 上的梳子,放在梳妆台上,两手反撑了梳妆台,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我 知道你在想着什么。”说毕这句话,她将右脚皮鞋尖点起,把高跟在地板上 打着,把上面三四颗雪白的牙齿,咬了下嘴唇,微微低了头。丁古云也答不 出,只呆望了她。这样,屋子里,沉寂了有五分钟之久,蓝小姐口里滴当滴 当,又唱着她的英文歌。丁古云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蓝小姐面前,颤动了他 的声带,低声道:“田玉,我有几句话,总想和你说一说。”蓝田玉依然紧 紧咬了下唇,低头站着。丁古云直立着,头可微微的弯了下来。丁古云道: “你……你……你可以让我说出来吗?”蓝田玉依然是低了头。说着,抬起 左手来,理了一理鬓发。当她将手放下来的时候,丁古云猛可的握住了她的 手,他不但是声带颤动了,连身子也有些颤动了。他道:“我……我……爱 你。”这句话说出来了,紧接着是要蓝小姐的答复。蓝小姐的手被他握着虽 还没有抽回去,可是头还没有抬起来。就在这时,忽然一样东西,直扑了两 人的身体,这样两个在异样qíng感中的人都吓了一跳。那直扑了两人来的东西, 还没有停止,还在陆陆续续的来。定眼看时,却是剪碎了红绿纸屑。这红绿 纸屑,像花雨一般的飞着,自然不是由天上落下的,不是由窗户外飘进来的, 也不是楼板上漏下来的,乃是一阵阵由房门口抛撒进来的。这抛弃的人,被 门帘子隔着,只看到几只手,伸了过来,丁古云想不到有人会到这里来开玩 笑,料着是人家闹新房走错了房间。便喝问连声:“谁?gān什么?”他这一 喝,引动了门外一阵哈哈笑声,门帘子掀动着,推进来一群男女。其中有一 男一女,却很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一个女子,手里还捏了一把红 绿纸屑。她笑着向丁古云一鞠躬道:“丁先生,恭喜呀!您忘了我吧?我和 这个人。”说着,指了站在当前的一个青年道:“我们是你手上开除的学生 呀。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以为我们犯了校规。现在你应当明白,恋爱是人 生所需要的吧?呵!这位是蓝小姐?多么美!恭喜你得着这么一位甜心。” 她眉飞色舞的说了一遍,这一群男女鼓掌笑了起来。另几个女子,手里捏着 红绿纸屑,又向丁古云抛着。他忽然省悟过来。在北平的时候,曾在校务会 议上,jiāo出一张谈恋爱的学生名单,要求学校开除。今天所到,就是其中之 一部分,分明是清算陈帐,报复来了。翻了眼望着他们,面孔通红,红晕一 直红到耳朵根后去,由嘴唇皮的颤动,感到周身的肌ròu全在抖颤,哪里还说 得出一句话来。蓝田玉站在一边,先是呆呆的。见丁古云成了一个木雕泥塑 的偶像,便忍不住了。凝了一凝神,忍下气去,从容问道:“你们是来gān什 么的?”先前那个女子道:“恭贺丁先生得了甜心。”蓝田玉喝问道:“哪 个是丁先生的甜心,你指的是我吗?”那女子被她问着,倒不便直率的答出 来,蓝田玉道:“你是恭贺?你是开玩笑来了。可是你没有想到你也是女人, 你也是丁古云的学生。丁先生房间里你能来,我也能来。为什么我在这里, 就是丁先生的甜心?不错,我一个人先来,你们是成群来的。大概先来的单 独来的,就是丁先生的甜心。好吧,我承认你这话。你有什么权利能gān涉我 们的行动?你说,你不是来嘲笑,你是来恭贺。这是我们开的房间,我们就 是这房间的主人,我有权不受你们的臭奉承。你们都给我出去!”她说时, 红了脸,瞪了眼睛,倒是理直气壮,这一群人无话可说。尤其是几位散花的 天女,更觉得自己鲁莽,都起了丁古云的传染病而发呆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张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