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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_张恨水【完结】(32)

  大雕塑家丁古云先生潜心艺术,为一代宗匠,而处身端谨,接人慈祥。 服务教育界二十余年,诲人不倦,尤足称道。

  近正拟出其作品,赴港展览。俾便筹募巨款,作劳军之用。不料旅馆失 火,先生醉卧未醒,竟罹于难。同人等闻讯震悼,犹冀其非实。兹赴警局, 检查旅馆当日旅客登记簿,先生名姓,赫然尚在。加以旅馆侍役言,目击先 生酒醉归寓,火焚卧室时,门犹未启。灾后寻觅旅客,而先生又踪迹渺然。 凡此诸迹象,均能证明先生之不幸。同人与先生多年友谊,万分悲感。除电 其长公子执戈,即日来渝,共策善后外。敬念先生为艺术界泰斗,一旦物化, 实为学术界之莫大损失。谨择于□年□月,在□□堂开会追悼,以资纪念。 先生友好及门弟子在渝者颇多,望届时莅临,共慰英灵。如有祭奠物品联幛, 请先期送□□办事处为荷。

  文字下面,便是一大串熟人的姓名。第一个署名的,就是莫先生。心想 老莫由西北回来了?这个启事,至少是经他过目的,他也相信我烧死了。在 启事中这样对我表示好感,那一笔款子,大概是不去追究,以不了了之了。 钱的责任,大概是没有了。只是他们这样的大张旗鼓和我开追悼会,我便承 担赔偿那几十万元,再挺身出来,也是一场大笑话。笑话不管它了,又哪里 去找几十万元呢?找不出这几十万元,我只有将错就错,这样死下去了。既 是死下去;那么,必须记着,我是一个死人,千万不可让人发现我还活着。 自己这样设想,竟把这份报看了一小时之久。最后,他想得了一线希望,且 看这广告登出之后,有什么反映?于是自这日起,每日多了一项事,便是上 民众教育馆看报。三日之后,在报上得着反应了。在新闻栏里,标着一行长 题,民族英雄丁执戈莅渝。大题目上,另有一行挂题,形容着民族英雄的人 望,乃是珊瑚坝欢迎者千人。心想,也罢,我虽死了,我儿子有功于国,代 我补了这项罪过。且把新闻向下看,那文字这样记着:

  华北名游击队长丁执戈,于昨日上午,由蓉乘机抵渝,民众团体及男女 青年,到珊瑚坝欢迎者,达千人以上。多数手举旗帜,上书各欢迎字样。丁 氏下机后,即为欢迎者所包围,并受有热烈之鼓掌声数起,势如cháo涌。丁氏 身着灰色军服,外罩huáng呢大衣,年仅二十余岁。身体壮健,目有英光,毫无 风尘疲倦之色。丁氏接受群众请求,乃立凳上,作简短之演说。

  略云:“受同胞如此欢迎,实不敢当,以后更当努力杀贼,以答谢同胞。 关于在华北作战qíng形,未便发表,但略可言者,三年来,大小曾与敌人接触 一百二十余次,除破坏敌人建设与jiāo通外,且虏获其军用品不少。(言时, 指身上huáng呢大衣)此即得自敌人之礼物。(热烈掌声)予来重庆,除述职外, 即省视予慈爱伟大之老父。不幸予竟未能与予父得谋一面。最近因火烧旅寓 而遭难。(言时,作哽咽声,面有戚容。)予父为国内唯一无二之大雕塑家, 即丁古云先生是也。然予与其称赞其艺术,莫如称赞其道德。予之受有良好 教育,固予父所赐。而予之在华北游击,亦予父之命。彼离开北平时,曾先 遣予赴某游击根据地。且云:“吾已年老,不能执gān戈卫社稷。尔当在敌后 杀贼,以代予出力。诸君须知一事,予为独子,且为大学毕业生,人之爱子, 谁不如我父。而予父独能牺牲其爱子,留在敌后杀贼,此种伟大jīng神,出之 有身份之人士,请问有几?彼有身份者,早已送其子赴美国或大后方矣。(众 热烈鼓掌)故予之成就,皆予父所赐,愈受诸公欢迎,予愈哀念老父云云。 当时始终掌声不绝,丁君之思念老父,溢于言表。而知之者云,丁古云之为 人,亦确如其子所称,故欢迎者均为其言所感动。丁君定敬谒主管长官后, 即为其父开一盛大之追悼会。但在后方时期不多,否则将展览丁老先生遗作, 而以所得劳军。以竟其父生前之志愿。丁老先生有此民族英雄之子,亦可含 笑于九泉矣。

  丁古云一句一字,把这段新闻看了下去。看到儿子称赞他的时候,只觉 心里一阵阵的热气,由每个汗毛孔里向外喷she。脊梁上不住出着热汗。心里 那份酸楚滋味,虽极力忍耐着,而肌ròu却禁不住抖颤。他两手捧了报,斜遮 了脸看着,报纸的下幅,有一片湿迹,丁先生的眼泪,已奔上了纸上,和他 儿子的言语接着吻了。这教育馆里,还有几个看报人,他不能让别人看到他 哭,他两手捧了报抖颤着,乱咳嗽了一阵。就着弯腰咳嗽这个姿势,他放下 了报,转身赶快跑出了馆门。在街上他不敢抬头,他由小巷里穿出来,直奔 上沙滩中,周围一看,并没有人。于是放出声音来叫了一句,我那可怜的孩 子!也只这一句,他不能再说了,张开了口,不能合拢,眼泪就像奔泉一般 的在脸上挂下,他背朝了西,向东望着重庆那一带青隐隐的雾中山影。江上 的西北风,由他身后chuī来,将他的头发,chuī散了在满头乱舞。将他每一角大 衣的下摆,chuī得向前飘动,似乎它们在那里劝着:向东到重庆,看儿子吧? 丁古云跌了脚,哽咽着道:“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看他,我不能忍耐下去了。” 这江滩上始终是无人,空阔的地方,连丁先生的回声也没有,站立得久了, 耳根清静,似乎听到急湍的江流,在江岸上绕了过去,发出一些澌澌的微响。 他静静的想了许久,没有人鼓励他,也没有人劝阻他。他再把脚一顿,口里 念着道:“我还是去,马上就去。”说毕,立刻就向街上走去。他本来一身 之外无长物,无须回客店去拿什么。到重庆是坐船,也不必走上街去,他走 了几十步路,忽然止住,心想,今天轮船是没有了,我就坐木船去罢。儿子 坐飞机到重庆,是上千的群众欢迎着。而自己却坐了木船,随着挑担背筐的 人上市,不但无人欢迎,而且还怕会让人家看见。这一个qiáng烈的对照,颇令 人难堪。这样转念到了难堪二字,就把刚才要进城去看儿子的那股勇气,慢 慢消沉下去。他站着想了一想,自己这样去看民族英雄的儿子,若是被人发 现了,自己这尊偶像毁坏了,是毫无问题。而人家岂不要指摘丁执戈?你那 样称赞你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而你的父亲却是一个诱骗女生,卷款潜逃的 罪人,证明丁执戈所说的一切,都是撒谎。那是毁了我丁古云之外,再又要 毁一个丁执戈。我儿子既成为了民族英雄,这是自己教育成功,是儿子的荣 誉,也是我的荣誉,年纪轻的人血气方刚,爱荣誉甚于生命,我若在他有极 大的荣誉之时,给他一个极不荣誉的影响,也许会影响到他的生命,那如何 能作这创伤自己爱子的事qíng?他想到了这里,又发生了第二个转念,便是我 索xing忍受到底,成全了我的儿子。成全了我的儿子,也就成全了我。我本来 是个好人,我自己弄到这样子,我应当受着惩罚。我应当受惩罚!他的心里 这样责备着自己,他又第三次跳着脚,昂了头对天上看望了一阵。那江面上 似乎发生了一点异样,澌澌的响声,变成了唆唆的响声,yīn云像淡墨纸上, 更加了一重浓墨的影子,天只管在头顶上压下来。尽管川东的冬天景象,本 来是如此的,但他所感到的,便是今日的空气,压在身上,也压在心上。他 觉这时站在沙滩上,几乎不能支持这条身子,只得扭转身来,再回转到街上 去。经过那民众教育馆的门口,他觉着那报上所登的消息,还有重看之必要。 于是又回到里面去,再把那份报纸捡起,将这段消息,仔仔细细的,再看一 遍,看后,他静静的坐在长凳子上想了有半小时,将粉壁墙上张贴的图画与 格言,都一一的看了。看到其中有一条双行正楷标语,乃是如下十二个字, “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他暗暗的想着,我若死了,虽不见得杀 身成仁,而我还活着在社会上去胡混的话,损人而不利己,简直是求生害仁。 而况我并不须要死,我只要不在社会上再露面,就可以保留我儿子的荣誉, 也可以保全我的荣誉,再不迟疑,就是这样办了。他如此做了最后的决定, 觉得心里空阔了许多。心里盘算了一天,又忘记了饥渴,回到小旅馆去,便 静静的躺在小chuáng铺上,把垫被将头枕得高高的,仰面望着天花板的席蓬。他 在这席蓬上,幻想出许多的影子,越看那影子像什么,也就越像什么。在那 席蓬上看出了一个长胡子的人,哭丧着脸,微闭了眼睛,垂直了两手,并直 了两脚,横躺在一堆乱糙上。心想,大概我将来的下场就是如此?想到这里, 不由得悲从中来,脸上又垂了两行眼泪。便在这时,这楼屋一阵摇撼,有许 多脚步声,拥着几个人进了隔壁屋子。始而没有理会到这是什么人。后来听 到其中有个人道:“这个丁执戈这样年轻,作出这样惊人的事业,这是我们 青年的好榜样。”丁古云觉得这话太与自己有关了,便走出房门来看看。见 那小屋里,有三个穿学生衣服的青年,坐了谈话。那三个青年见他穿了灰呢 大衣,也是住这小客店的人,同样有点惊异,便共同站了起来。丁古云站在 门外,向他们点点头道:“你三位自重庆来?”其中一个道,“是的,我们 回乡下去,路过这个场上,今天赶不到家,只好在这里住下了。你先生怎么 也住在这小客店里?”丁古云笑道:“在这乡场上有点事qíng,这算是最好的 一家旅馆,只好住下了。刚才三位谈到丁执戈,认识他吗?”一个学生道: “昨天晚上,我们在一个演讲会上看到他,他说到他深入敌后,而且出长城 两次,讲了几件斗争的小故事,那实在让人太兴奋了。”丁古云道:“那位 丁君,除了说游击战的话,还谈了别的什么?”那学生道:“那就是他父亲 丁古云的事了。他说他父亲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位正直的教育家,他 之所以成为游击队长,就是他父亲教育成功的。然而不幸得很,丁古云先生 被火烧死了。”丁古云笑道:“中国人就是这样,死了的人,都是好的。这 位丁队长,那样夸张他的父亲,也许是他父亲是死人的原故。假如丁古云是 个活人,他就不会夸赞他了。”另一个学生由屋子里迎到屋门口来道:“不, 这个丁执戈先生,在他父亲未死以前,在成都发表几次演说,就是这样夸赞 他父亲的。而且丁古云许多朋友在报上登着启事,对他遭难,就很表示惋惜, 这可证明,丁执戈决不因他父亲是个死人才说他是个好人。”丁古云站着想 了一想,点着头道:“我也略认识丁古云这个人。听说他曾……”他犹疑了 这句话,把字音拖长,没有说下去。有一个学生便拦着道:“那丁执戈给予 我们的印象很深。我们相信他,我们就相信他的父亲。假使丁古云还活着, 他必定经他的儿子介绍,和我们青年见面,我想他会给我们一个极好的印象 的。”丁古云怔了一怔,也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他的衣领。态度有点振作。 他心里叫着,我就是丁古云,你的印象如何?然而他又自己警戒着,决不可 说出来。虽然活着,丁古云却是个死人。不但现在如此,我有生之年,而我 永远要作个活死人。他不再言语,他回到那小chuáng上去仰卧着,去看屋顶下席 蓬上幻想出来的那些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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