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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_张恨水【完结】(64)

  这时,他见小秋垂头苦脸坐到桌边,便道,“既然你是走错了回头路,其qíng难怪,这没有什么,你吃饭吧。但是顺了河岸一条大路,也有点昏昏的月光,可以走回来的,这么大人,胆子还是这样的小。”小秋道:“倒不是胆小。记得有一次由跳板上到座船上去,略微不稳一点,后来吴老伯就对我说,这不对,孝子不登高,不临深。”

  秋圃将头摇上两摇,放下筷子,向他微笑道:“非也,哪可一概而论哩?孔门一个孝字,其义甚广,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群弟子问孝,夫子有答以无违两个字的,有答以色难两个字的,有答事君以忠的,那就多了。《孝经》一部书,有人说是汉儒伪造的,可是他那里面孝字的说法,就不是死板板的,便是

  见得古人已把这孝字的意义放开来讲。古人讲到临阵不进,事君不忠,都不能算孝,这和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显然是才盾的。那么,知道谈孝,不能听那些腐儒的话。可是我不是说你关老伯是腐儒,因为……”

  李太太不容他再向下说了。便笑道:“搬了一个孔夫子来不够,再要拉上吴师爷,因为下面,还不知道忠经节

  经有几本子书,饭可凉了。不能再炒第三回,这已经热过一回的了。”秋圃笑道:“谈到孔夫子,妇人们就头痛。太太,你是没领略到那滋味,比饭好得多。”说笑着,也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了。小秋见父亲是很高兴,自己这番冒失之罪,总算靠《孝经》来解了围。吃过饭以后,秋圃亲自到书房里来,打算把那孝字的意义解释个透彻。可是那吴师爷一路笑了进来,在门外就叫道:“我们三缺一呢,快去吧。”他走进书房来,不容分说的,就把秋圃拉起走了。这里灯光之下,剩下小秋一个人,他想着今天所幸是父亲很高兴,讲了一番孝道,把这事就遮掩过去了。要不然,父亲要仔细地追问起来,知道我是撒了谎,那更要生气。在父亲这样见谅的qíng形之下,以后还是死了这条心,不必想chūn华了。假如她有我这样一双父母,心里安慰一点,也许不至于郁郁成病。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无论她父母怎样地疼爱她,她是个有了人家的姑娘,决不能让她和另一个男子通qíng。我在这里为她受难,想她在家里,更要为我难受,因为局子里有人到学堂里去找我,她或者是知道了这个消息的,必然疑心我寻了短见了。

  小秋这样地猜着,这倒是相差不远。这个时候,chūn华也是坐在一盏灯下,两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微昂了头,在那里出神。她想着父亲回来说,小秋现在不用功了,常是回家去,又请了三天病假。他这个病,父亲哪里会知道?正恨着自己没有翅膀,可以飞出这窗户去。却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在堂屋里面。父亲每晚回来,总得向祖母报告一点学堂新闻的,也许今天有关于小秋的消息的,因之慢慢地扶着墙壁,就藏在房门后听。只听到母亲宋氏道:“他请三天假,家里不知道吗?为什么找到学堂里来?”

  廷栋道:“他的信,是毛三哥送来的,也许他父亲不知道。据来寻的人说,下午他就出门了,沿着河岸走的,晚了好久,没有回去。”宋氏道:“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出来一会子,要什么紧,还会落下河去不成?三湖街,就不是个好地方,那孩子是个少年轻薄相,说不定钻到什么不好的所在去了。”

  廷栋道:“那或者不至于吧?”说着话时,带了淡笑的声音。宋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哪里晓得?据说,他和毛三嫂子有此不gān净。毛三嫂子回娘家去,就为的是他,他还追到冯家去了。我说呢,他为什么给毛三哥荐事,有人说了这个消息,我心里就大大地明白了。”

  chūn华听到说小秋不见了,心里已是万分难受,如今又听到母亲这样血口喷人,只气得全身筛糠似的抖颤。她半藏了身子在门后,可微微地靠了门。原先来偷听,身子站得住,不必让门来支持身体。现在两脚抖颤,身子向前着实的靠,重点都到了门上,门是活的,怎不让重点压了走,早是扑通一声,人随门向前栽了去。身子虚了,索xing滚倒在地下。那一片响声,早是把堂屋里的人都惊动了。

  廷栋忙问是谁栽倒了,手上已举了煤油灯走将过来。chūn华两个膝盖,和两只手腕,都跌得麻木了,伏在地上,许久说不出话来。姚老太太扶着拐杖,战战兢兢地走过来道:“这必是我们chūn华吧?这孩子越大越温柔,摔倒了也是不作声。你走路怎不小心点呢?”

  chūn华不好意思哭,却两手撑了地,低着头格格地笑。廷栋道:“摔倒了,你还不起来,坐在地上,笑些什么呢?”chūn华手扶了墙,慢慢地站起来,还是半弯了腰,没有移动。姚老太太道:“想必是闪了腰,廷栋你过去,让她在这里歇一会子吧。”廷栋也想着,她不过是平常跌一跤,母亲说了,也就拿了灯走过去。姚老太太道:“我来扶着你一点,你进房去躺下吧。”

  chūn华笑道:“那是笑话,我一个小孩子,还要扶拐棍的人来牵着吗?你若是心疼我,你就跟我到房里来,陪我说一会子话。”姚老太太笑道:“谁叫你一天到晚,都闷坐在屋子里呢?你不会到堂屋里来坐着,和大家谈谈吗?”chūn华一面扶着壁向屋子里走,问道:“婆婆,我问你句话,刚才爹爹说,有人到学堂里寻人来了,是寻谁呢?”姚老太太道:“就是寻李家那孩子呀。他们局子里来两个人,说是那孩子害着病呢,脸上像蜡纸一样。他老子怕是把他闷坏了,让他出来散散步,不想他一出门之后,就没有回去。”chūn华道:“他害的是什么病呢?”说着话,她已经摸到了屋子里,手扶了chuáng沿,半弯曲了身体,还不曾坐下,宋氏却由姚老太本身后抢了过来,站在chuáng面前,轻轻地向她喝道:“你管什么病?你自己跌得这样人事不知,倒有那闲心去问别人的病。你一个huáng花闺女。只管打听一个小伙子的事qíng做什么?你不害臊吗?我对你说,以后你少谈到姓李的那个孩子,你若是再要留心他的事,我就不能装马虎了!”

  宋氏虽是用很轻的声音骂着,可是她说的时候,不住地用手指着chūn华的脸,口里还不断地咬紧牙齿,表示那怀恨的样子。姚老太太笑道:“你也太多心,这孩子就是那样的直心肠子,她听说有人走失了,她可怜人家就打听打听。”

  宋氏叹了一口气道:“娘,你老人家不知道。”她叹这口气的时候,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这里面,有那无穷的委屈。说毕,她坐到对chuáng的椅子上去,架了腿,两手抱着,瞪了眼望着chūn华。chūn华真料不到母亲当了婆婆的面,会说出这样严重的话来。自己既是生气,又是害臊,便伏在chuáng上哭了起来。姚老太太也想不到宋氏突然的发脾气,而且说的话,是那样子重。这就向宋氏看看,正色道:“这孩子倒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你是多心了。”

  宋氏默然了很久,才想出两句话来,因道:“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女大不中留这句话,我和他父亲商量商量,家里不要她了,请管家择个日子,把她接了去。”chūn华听到这话,犹如刀挖了心一般。本来她睡在chuáng上,就是呜呜咽咽的哭,心里一难过,更是哇一声哭了起来。姚老太太道:“傻丫头哭什么?说要你走,并不是马上就要你走。姑娘大了,总是到人家去的,你还能赖在娘家过一辈子不成吗?我和你娘,都不是人家姑娘出身吗?”姚老太太说了这一大串话,可是丝毫也没有搔着chūn华的痒处,怎能禁止得住chūn华的哭声?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你就不必坐在这里了,为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你值得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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