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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_张恨水【完结】(13)

  士毅听她说来说去,都不离这个钱,瞧她那鹅蛋的脸儿,漆黑的眼珠子,是个绝顶的聪明相,倒不料她的思想,却是这样的龌龊,因向她道:“也不光在钱上,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帮你的忙呀。”她对于这句话,似乎不理会,只是跟在身边走着,慢慢地走着,进了西便门,又在顺治门外的西城根铁道上走路了。士毅道:“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钱好吗?”小南笑道:“你这不是傻话?世界上不是钱好,还有什么比钱再好的呢?”士毅笑道:“哦!世界上只有钱是好东西,可是据我想,世界上尽有比钱还可宝贵的东西哩。现在你不明白,将来慢慢的你就会明白了。”小南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比钱贵的东西,还有金钢钻啦。”士毅笑着摇了摇头道:“了不得,你都知道金钢钻比钱贵,可是我说比钱贵的东西,不是吃的不是穿的,也不是用的,也不是一切可以用金银钱财去买得到的。”小南道:“哟!那是什么东西呢?”士毅道:“现在和你说,恐怕你不会明白,再过个三年五载,你就明白了。”

  小南低了头只管想着,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她不说话,士毅也不说话,静默着向顺治门口走来。士毅觉得再不说话,就到了热闹街市上,把说话的机会耽误过去了,因之站定了脚,低低地道:“嘿!你不要走,我还有两句话对你说呢。”小南听说,掉转身来向他望着,问道:“你说的话,老是要人家想。要是像先前的话,我可不爱听。”士毅道:“这回的话,用不着你猜,我说明了,你就懂得我是什么意思了。我说的是……”口里这样说着,两手把衣襟抄着抱在怀里,将脚板在铁道的枕木上敲拍着,放出那沉吟的样子来。小南皱了眉道:“我说你的话,说出来很费劲不是?”士毅笑道:“不是我说起来费劲,我怕你嫌我罗嗦。我的话,就是我实在喜欢你,希望你不要以为我今天没有陪着你玩的高兴,你以后就不和我jiāo朋友了。我天天和你见面,准给你钱。钱算得了什么?挣得来,花得了!就是彼此的人心,这是越jiāo越深的,你不要在钱那上头想。”小南笑着将身子一扭道:“真贫,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句话。”士毅笑道:“不是我贫,我怕你把话忘了,就是那样说,我们明天上午见面了。八九点钟的时候,我会从你家大门口经过的。”小南本想再说他一句贫,可是手抚着衣袋碰到了士毅给的那块现洋,心里想着,可别得罪人家了,人家老是肯给钱花,若是得罪了他,他以后就不给钱我花了,那不是自己塞死一条光明大路吗?因之把要说的话,突然忍了下去,只向士毅微微一笑。

  士毅认为她对于自己的话,已经同意了,便笑道:“我们现在要进城了,我知道你在路上怕碰到了人,不肯言语的,不如趁了这个时候,你就先告诉我。”小南摇着头道:“我没有什么话说,反正天天见面,有事还来不及说吗?”士毅听了天天见面这句话,心中大喜,笑道:“对了,从今天以后,我们总要过得像自己兄妹一样才好哩。”小南将肩膀一抬,缩了脖子道:“什么?”说毕,回过头来,向士毅抿嘴一笑。士毅看得这种笑,她似乎不解所谓,又似乎解得这有言外之意,有些害臊。便悄悄地在她身后紧跟着,由城里走上大街,由大街走进小胡同。绕了几个弯,不觉到了上次小南不要他跟随的所在,于是停住了脚,向她笑道:“到了这里了,我还能跟着你走吗?”小南也停了脚,向他面着站定,将一个食指的指甲fèng,用门牙咬着,转了眼珠子,不住地带着笑容,士毅道:“因为上次我走到这里,你就像很害怕似的,所以我今天不必你说,我先后退了。”小南连转了几下眼珠子,突然将身子一转,笑道:“明天见吧。”

  她口里说着,两条腿跑得很快,已经转过了一个弯了。她到这里,就定了定神,挨着人家的墙脚,慢慢向家里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一脚向里一踏,忽然想起自己脸上擦洗得很gān净了,母亲若要问起来,自己用什么话来对答?因之立刻将脚一缩,待要退到胡同里来。恰是她母亲余氏由屋子里走到院子里来了,要退走也是来不及,只得走上前来。余氏果然哟了一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你把脸擦得这样子gān净?”小南知道怎样抵赖,也不能说脸上原来是gān净,便道:“我这脸,就该脏一辈子,不准洗gān净来的吗?”余氏道:“gān净是许gān净,可是你不在家里洗,怎么到外面去洗呢?我不问别的,我要问问你,在什么地方洗的?”小南低了头,悄悄地走到院子里,一只手伸到衣袋里去,捏住士毅给的那一块钱。一手扶着墙壁,只管向屋子里走。

  他们虽是穷家,倒也是独门独院,大门口一堵乱砖砌的墙,倒是缺了几个口子,缺得最大的地方,却用了一块破芦席抵祝院子里犄角上,满堆了破桌子烂板凳以及碎藤篓子断门板之类。这院子里就喂养了三只jī,那jī在这些家具上,拉满了屎尿,土掩着,太阳晒着,结了一层很厚的壳。上面只有两间屋子,里面这间,有一张大炕,就把这屋子占了十停的八九停。自然全放的是些破烂的东西。外面这间屋子,就无所不有了。小南的父亲,在墙上贴了一张佛像。佛像上挂了两块一尺宽长的板子,上面放了几本残破的佛经,裂口的木鱼,一根粗线,穿了十来个佛珠子。小南的母亲在佛像的上面,也供了她所谓的佛爷,乃是南纸铺里买来的三张木印神襆,有门神,有灶神,有骑着黑虎的财神爷。有一张红纸条儿,写了天地父母师神位。这下面一张破长桌,桌面是什么颜色的,已经看不出来,除了三条裂fèng而外,便是灰土,桌子上乱放了一些瓶钵坛罐。桌子下面,便是小南的成绩展览所,煤核报纸布片,堆了两三尺高。桌子对过,两个炉子。一个破炉子,放了砧板菜刀和面笊子。一个笼着的炉子,有个无盖的洋铁筒子,压在火苗上烧水。屋子里这已够乱的了,而且还有一条板凳,一堆青砖,搭了一块门板的睡铺。铺上正躺着个瞎子,他就是小南的父亲了。这时听到余氏在喝骂小南的时候,把怨恨夫人的气,一古脑儿通了出来,就坐起来,用脚连连打着chuáng板道:“嘿!你这是怎么管女儿的法子?女儿把脸洗得gāngān净净,这正是好事,你怎么倒骂起她来了?”余氏道:“你知道什么?这年头儿,人的心眼儿坏着啦,这么大丫头,可保不住有人打她的主意,好好的儿把脸洗得gāngān净净,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很是奇怪,我就怕她有什么不好的事。”常居士道:“据你这样说,洗脸梳头,还得挑一个日子吗?”余氏道:“日子是不用得挑,可是为什么今天突然洗起脸来?”常居士道:“她除非这一辈子不洗脸,若是要洗脸的话,总有个第一次,这个第一次,在你眼里看来,就是突然洗起来,就该奇怪了。你说吧,她读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洗脸呢?”这几句话,倒钉得余氏没有什么话可说。她也觉得自己女儿开始洗起脸来,这不算得什么稀奇的事,瞧着小南手扶了墙,一步一步地挨着走,吓得怪可怜的样子,自己也就不能再让她难堪了。于是默然无言的,正要向屋子里走,忽然当的一声,听到有一种洋钱落地的声音。这可奇怪了,这样穷的人家,哪里会有这种声音发生出来?于是一缩脚回转身来,看这钱声何来?却见小南弯了腰,手上正拾着一块大洋呢。便三步一跑,两步一蹦地,跑到小南身边,隔了两三尺路,就劈面伸过手去,将洋钱抢到手里来。捏在手心里,看到洋钱又白又亮。而且还是热热的,好像是放在怀里很久的钱,便瞪了大眼睛向小南道:“哈哈!你这贱丫头,我说怎么着?你是有了毛病不是?你说这是上了谁的当?你要不实说出来,我今天要打死你。”她右手将钱揣到衣袋里去,左手连连将小南推了几推。放好了钱,抽出右手来,远远地横伸了个大巴掌,就要有打她的样子,小南吓得向后连连倒退了两步,那脸上简直如鲜血灌了一般。余氏一看到这种样子,更是有些疑心,就左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右手不分轻重向她脸上拍拍地连打了几个耳刮子。小南被打得满脸麻木,身子便向下一挫,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余氏那由她挫下去?伸手将她的衣领,一把揪住,又把她提了起来,喊道:“贱丫头,你说,这块钱是谁给你的?你又怎么了?”她说着话,身子似乎也有些发抖,然后放了她,回转头来,看到地上有一块大青砖,就坐到青砖上,两只脚连连在地上跌着道:“这不活气死人吗?这不活气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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