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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_张恨水【完结】(24)

  只说完了这句,他就两手伏在桌上,头枕在手臂上,朦胧地睡去。本来他是可以上chuáng去睡的,可是他心里也自己警戒着自己,假使睡得太舒服了,恐怕起不来了,还是伏在桌上,闭闭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就算了。因之他伏在手臂上,刚刚有点意志模糊,立刻想起来道:“不要到了钟点了吧?”立刻抬起头来,睁开眼看看窗外的日影,还是先前看的那个样子,并没有什么移动。这也是自己小心过度了,这个样子,自己也许不曾睡到五分钟呢。于是自己宽慰着自己道:“时间还早着呢,好好地睡半点钟吧?”他下了这个决心,便又伏在桌上睡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将头向上一冲,叫起来道:“到了时间了,起来吧,起来吧。”果然站起来看时,太阳影子,也只是每日在chuáng上刚醒的时候,并没有到出门的时候,然而这也就时间无多了。自己再也不敢睡,立刻将桌上的稿件收拾收拾,就出门去。他第一项工作,就是把抄的字jiāo到gān事先生手上,领了四角洋钱到手。那给钱的gān事,对他脸上望望,因问道:“洪先生,你在北平是一个人呢?还是带有家眷?”士毅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何在?便道:“自然就是我一个,我这种qíng形,还能养家眷吗?”gān事道:“既然只是一个人,何必这样苦苦地工作,每天除了到会来办公而外,你总有这些字jiāo卷,和那不工作光抄字的人,也差不多,你实在是太苦了。这几天,不但你的脸色憔悴了许多,就是你的眼睛也红了。据我看来,怕是带夜工的缘故吧?”士毅微笑道:“你猜是猜对了一半。不过我这样做苦工,也是没有法子。我虽是不养家眷,可是以前穷得没奈何,借了债不少,现在我要赶出一点钱来,把这债还一还。”gān事先生道:“这样子,事就难说了,还债要紧,xing命也是要紧呀。”说着,望了他,倒替他叹了一口气。士毅不便说什么,自垂着头走了。可是办公的时候,他心里就想着,gān事先生说的话,xing命要紧。不要这样狠命地写字吧?可是我要不这样加工赶造的话,我哪有钱帮小南的忙呢?好容易挣扎到现在,小南对我有些意思了。我忽然把以前努力的事qíng,一齐停止不管了,那末,jiāoqíng也就从此中止了,未免可惜!gān事先生说的话不要管他,我还是gān我的。不见得一个人每天多写几千字,会把人写死。因之办完了公,回去吃饭的时候,怕煮饭耽误了工作,只买了几个大烧饼,一路走着,一路啃了回会馆去。

  到了会馆之后,向会馆里同乡,讨了两杯热茶喝着。看了看屋檐下的太阳影子,那阳光和屋yīn分界之处,黑白分明,有如刀截,笔直一条。这样子,正是太阳当顶了。往日这个时候,在慈善会里,还不曾出门,今天就回了家了,时候很早,何不赶快多写 ?主意有了,立刻把衣袖一掀,站在桌子边磨起墨来。将墨放着,就伏到桌子边,展纸伸毫来写字。他写字的时候,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道:“老洪这几天,起早歇晚,连回来吃饭的时候,都不肯停一下,这么写字,什么事,要这样子的忙法?”又一个人道:“他在北平苦够了,大概他想积攒几个钱,预备将来没有法子的时候,好回家吧?他这个人,一钱如命,是不肯枉费一文的。”士毅听了这话,心里真不免有些惭愧,我真是一个钱不肯枉花吗?岂知我都是为了枉花,才这样的卖力呢?人生在世,大概是不会满足的,有饭吃,就想衣穿。有吃有喝了,便想一切的逍遥快乐。等着一切逍遥快乐,有些希望了,这就预备花钱。到了这时,钱总是不够花的,于是就拼命去想法子,只要能得着钱,无论出什么力量,都在所不惜。这就忙碌来了,苦恼也来了,这不但是自己如此,就是自己所看到得意或失意的人,也莫非不如此!我刚吃了几天饱饭,就贪上了女色,这不该打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穷人就不该贪女色吗?想着想着,手里拿了笔,不写字,也不放下,只是悬着笔,眼望窗子外出神。许久许久,忽然哎呀了一声。

  第九回 襆被易微资为人作嫁 弹琴发妙论对我生财

  原来洪士毅想得正得意的时候,却忘了写字,偶然一低头,自己才发现了面前放了一张纸,没有写字呢?自己不是赶到会馆来,预备写上几百字的吗?这样一想,把写字的事忘记还不要紧,也不知是如何闹的,却在写字的纸上,滴上好几滴墨迹。抄写经卷,就要的是一个gān净,有了墨迹,这种东西就不能用了。唉!白糟蹋一张纸。今天上午是不能写多少字的了,索xing休息这半天,待到下午回来,再一心一意地写上两三千字吧。不必多,以后每天能写两三千字,也就不错了。这两三千字,合起来,一个月也可以收入八九块钱,自己凑着用,固然是十分富足;就是分给小南去用,并非分去自己的正当收入,她得了我这笔钱,那可了不得了。差不多她一家人的吃喝都够了。据我想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每天能起早,晚上十一二点钟就睡,身体既不劳累,jīng神也可以调和得过来。再说,无论如何痛苦,总比以前无事的时候,每天想在街上捡皮夹子的状况好得多了。如此想着,自己突然地将桌子一拍,就站了起来。口里也喊出来道:“好!我就是这个样子对付。”左右两隔壁屋子里的人,听着这话,都吓了一跳,以为这个人有了神经病,都抢着跑出来,伸头向他屋子里看着。他自己就猛然省悟起来,已把别人惊着了,于是笑道:“好大胆的耗子,青天白日,就当了人的面上桌子来找东西吃。”人家以为他骇吓耗子,就没问什么,各自走了。

  土毅手扶了桌子角,晃dàng了下几,觉得脑筋有些胀得痛。刚才沉思的时候,自己鼓励着自己,身上虽是有病,却是不知道。现在jīng神兴奋过去了,因之病相也就慢慢地露出。人的脑力毕竟有限,是不能过分支取的,不要是这样努力,真个把命都丢了。不如托长班向会里打个电话,今天告半天假吧。于是走到房门口,正待提高了嗓子,去叫会馆长班,可是他第二个感想,就跟着来了。今天若是不到会里去,可不能不到常家去一趟!昨天对人家说找工作的话,今天应该回复人家一个实的消息。可是昨天和老门房没有说定,今天又想着赶回来写字,忘了和老门房再去打听,回头常家人问来,何辞以对呢?本来这种事,都是十分穷苦的人,才去gān的,自然也论不到身份,所以会里搜罗这种人才,并不向上层的先生们去征求,只是在会里工役两类人里去找,而先生们自己去介绍这种人的话,也有些嫌疑。并不曾听到同事的先生们中,有人提到这话。自己在会里做事,本来就由代理门房职务升上来的,同事中言语之间,都是爱理不理。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人家瞧自己不起,自己不负总gān事那一番提携,不可以一个录事自小,正当力争上流,怎好向会里去介绍女工?这只有重托老房门,让他去说,自己在内幕牵线也就够了。可是昨天没有给老门房一个答复,也许人家以为我不愿介绍这事了。今天再不去和他说,恐怕会让别人抢夺去了。他想到这里,无论如何,非到慈善会里去办公不可!于是坐了下来,定了一定神,手撑着桌子,托住了头,微闭了眼睛,静静地想着。他又是突然站了起来,将桌子一拍,隔壁屋子就有人问道“老洪,你屋子里又闹耗子了吗?”士毅听说,倒暗笑起来了,答道:“可不是?真没有法子。其实我们这屋子里,连人吃的都没有,哪里还有耗子的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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