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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155)

  “这样夜深,别写了。”说着,瞅着他一笑。马攀龙也是个多qíng种子,他的恋人这样柔qíng婉转的叫他去安息,哪里有个不动心的?只是蒙金总长看得起,在教育委员会里,给他弄上了一个委员,每日坐在家里,要收三百块钱的进项,真少有的事。

  况且他一想,作白话文的人,金总长向来是看不起的。我虽不是白话文里面的健将,可是也有个小小名儿,我们对他那样冷嘲热讽,他偏偏和我很客气,这个人不能不说他是有肚量的。据金总长说,有几个学校,他要根本改造一下。校长我是不敢存此奢望,但是教务长或者不难。至低限度,总可以多弄几点钟书教一教。有这样的趋势,不就此先恭维恭维他,等待何时?要恭维他,第一要迎合那人的心理。他是主张做骄散兼用一路的古文的,我要想和他永久发生关系,这种文字,是不能不常做的呢。他这样想着,所以咬着牙齿,决意拚一夜的工夫,将这《劝学赋》,打成一个糙稿。杨花女士劝他去睡,他就详详细细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杨花,杨花道:

  “你是个反对古文的人,现在要改做古文,自然不能合调。你这样勉qiáng的做,仔细弄出毛病来呢。”马攀龙道:“‘士为知己者死’,那也说不得了。这句话,不是有‘女为悦己者容’的一句陪笔吗?”说到这里,便嬉皮笑脸的,用指头蘸了一点水,对杨花脸上一弹。杨花笑着一扭身子,笑道:“你少和我闹,我们辈分不同,总不成一个局面,我是要回南去的呢,反正我在这里,也是你gān你的,我gān我的。”

  马攀龙笑道:“你要原谅我,今天没有陪你去看电影,那是不得已。”杨花一撇嘴道:“我管你呢。”她两只手按着桌子把头一偏。马攀龙见她这样娇嗔的样子,真不忍再拂道她的意思了,笑道:“我就陪你到房里去罢,我这篇赋,只好明天jiāo卷了。”杨花道:“不是我不让你做,我看你愁眉苦脸的,弄得太吃力,不做也罢。

  你要说为那个三百块钱的话,不愿在金总长那里失信,拼了我们都少用两个,不就省出来了吗?”马攀龙听了这种话,真比吃了一剂凉药还要受用,心里果然也就活动起来,真个把这篇作而未成功的赋把它丢了。可是心里这么想,文可以不做,和金士章的关系,可不要脱离了。

  到了次日下午,他打听得金士章在贾维新家里去了。他连忙在书架上翻了一本《墨子》,带在身边,坐了车到贾宅来。到了门口,果然看见停着一辆汽车。马攀龙这里原是常来的,门房就认得,说道:“金总长在这里呢。”那意思阻止马攀龙进去。马攀龙会意,笑道:“不要紧,我和金总长也是熟人。”说着,他迳直就往客厅里走。一进门,看见贾维新和金士章各躺在一张沙发上抽着雪茄说闲话,看见他进门,都站了起来笑着点头,马攀龙也在下手一张沙发椅上坐下,却把手上那本书,放在面前小圆桌上。金士章道:“马君勤学的了不得,出门都带书,可谓手不释卷。”说时,将那书翻着一看,原来是本《墨子》。又道:“马君也喜欢研究墨学吗?子书里面,我只爱这一部书。”马攀龙笑道:“哪里什么勤学啦,带在车上看看罢了。我是个穷忙的人,向来这样打经济算盘的,总长说好笑不好笑?”金士章道:“这有什么好笑?我们正应该如此啦。马君给我做的赋,得了没有?我的月报,等着发稿子呢。”马攀龙道:“这实在对不住总长。”金士章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不敢发表文言的文章。笑道:“你们这些当教员的,真是给学生管服了,将来连自己每餐吃多少饭,还得学生的同意呢。”马攀龙巴不得如此说,他好借雨倒台,装着很踌躇的样子,然后又笑道:“总长办报,人家想登稿子还登不上,哪里会少我一篇稿子?这一期登的头一篇,是总统做的《问心篇》,真是千古不磨之论,我一念,就把我一篇腹稿吓忘了,这篇东西,有人说是总长代拟的,我就……”说时,眼睛望着金士章,金士章道:“大意是总统拟的,文字却是我仿造的。”马攀龙道:“是呀,那篇文字,炉火纯青,我一看就断定是总长的笔墨,难怪外边说是总长代拟的。”金士章道:“这是我们自己人说话,可不要对外人说,而且意思实在是总统的意思。”马攀龙道:“总长本来兼总统的秘书,总长和总统代拟,好像和总统自己做的一样。”说时,他一眼看见金士章的雪茄灭了,正要找火柴。自己便在雪茄盒子里拿了一根,咖在嘴里,在袋里取出一个铜匣子自来火,将机关一捺,火就燃着了。他借这个原故,站起身来,隔着桌子,伸过火去给金士章燃着了烟,然后才坐下来,将自己抽的雪茄点着。

  贾维新在一边看见,觉得马攀龙过于客气了。心想难怪金总长说马先生恭敬好礼,是个君子人。心里这样想着,不觉就望着马攀龙脸上。马攀龙被他这一望,倒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借故问道:“听到说贵校的学生,闹风cháo,闹得很厉害,现在怎么样了?”贾维新道:“这个我有办法,和总长商量好了,就借这点机会,将学风切实的整顿一番。谁要闹就开除谁,要是大家都闹,全班开除,重新招生。学堂可以不办,学风不能不整顿,而且我还有一个办法,请几个有道法的和尚,到大礼堂上去讲经。”金士章靠在沙发椅上,对他的话,先是很赞成,脑袋像铁锤撞钟一般,一下一下的向左右摇摆着。忽然一听到说请和尚讲经,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贾维新道:“我常听见总长宣示总统办学的宗旨,儒书为本,科学应用,佛说助jīng神,所以我照此行事。但是功课里面,真加入佛经一门,请两个和尚在讲堂上念经,似乎不方便。我想了一个折衷办法,单请几个名僧讲经,似乎还使得。

  这样一来,对于总统总长一片提倡佛学之心,似乎也体谅得到。”金士章笑道:

  “岂有此理,这话哪里是这样讲?维新,你办学的手腕,我很是佩服你,讲到学问上,你还得用几年苦功。”贾维新想了一个好主意,不料碰了一鼻子灰,满脸涨得通红,说道:“讲经这样事,我想也是研究学问的事qíng,未尝不可办。”金士章用三个指头,在嘴唇上面,左右分别的抚摩着短胡子,微微的笑。

  马攀龙总算是解事的,连忙cha上一句道:“维新兄,我听得说你在做公债生意,还好吗?”这句话一问,马攀龙是好意,不料吓得贾维新勃然变色,马攀龙也慌了,不知道这句话,何以问不得?金士章便对贾维新道:“你说没有做公债买卖,怎么攀龙也知道了?”马攀龙这才明白,他做公债生意,原是瞒着金总长的。至何以要瞒着他却不知道。这时又只好再为他解脱,便说道:“我原也不知道,只听人家这样说。我想这话也靠不住。”金士章道:“做公债生意,那是不要紧,不过我听见好几个人说,牛斗横他也gān这个,本钱就是学堂里的公款。维新若也是一样,你想这要赚了钱呢,那不成问题,设若把学校里的公款,蚀本蚀掉了,那怎么办?我现在到底做了官,总比诸位的境遇好些。可是我依然一片青毡,几间老屋,我行我素,不做一点意外的事,不想发一点意外的财。有许多人劝我做公债,我都不gān,何况你们呢?”一篇话,说得贾维新默然。马攀龙道““不要紧,蚀不了本啦。我看见报上登着,天天说九六飞涨呢。”金士章笑道:“你这是外行话了。不是公债看涨,大家就挣钱的。这要是长货的,银子才会在银号里涨水,若是亏货的,就天天要赔本。公债越涨,他越赔得凶呢。这里面的利弊,一言难尽,书呆子哪里gān得?”马攀龙道:“听总长所说,总长也是内行呢。”这句话,也就平淡无奇,金士章听了,却弄得吃了哑药一般,解答不出来。搭讪着把他手上的雪茄,放在瓷器烟斗上敲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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