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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194)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花怒放。拿着几张信纸,开了房门,就往外走,打算告诉人。但是走到外面屋里一想,又有谁可告诉呢?他醒悟过来,自己也好笑。

  复又走回卧室,将那封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这才知道了,原来信还只看一半,还有两张信纸,写得密密的呢!上面说:

  虽然,青之薄命,自呱呱堕地以来,已为一定不易之局,故人世姻缘,与青绝对无分。青言及此,虽为万言之书,不足以尽其悲苦之万一。柔肠万转,只向兄道得一声一有负知己”而已。

  杨杏园看到这里,脸也变了,手也颤了,那一颗心,更是像时钟的下摆,在胸口乱跳。但是越是这样,越要往下看,那信接上说:

  青知一出此言,必至大伤兄心,故始终隐忍,不敢以告,且更如兄去冬qíng场所受重创,已为毕生之恨,今哭死者之泪未gān,青又将以薄命之故,向兄索之,于qíng良有未忍也。在青之意,本拟一面求形迹之淡,以冷尔我qíng意。更一面物色贤淑,自居于蹇修。顾兄既比邻而居,而友朋亦以同心见许,致青为兄qíng同所缚,无可自拔,结果必有今日,青已早知,惟兄梦梦耳。

  杨杏园看到这里,已经站不住,便倒在椅子上。听差在外面,已经由玻璃窗下,看见了杨杏园,他进来打脸水,说道:“杨先生,早上很凉,怎样还穿条单裤,仔细中寒。”杨杏园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再看信末段说:

  嗟夫,杏园兄,我负君矣。为兄计,视我为梨云妹,业已死去可,或以为李冬青并无其人,自始即未尝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为女,十五年之后,犹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说,渺茫无稽,亦空作此想而已,杏园兄,谓将奈何?

  杨杏园将信放在桌上,把两只胳膊,互相抱住枕着头,对着那一张剩信,不敢仰视。半晌,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将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节信说:

  青书及此,已不觉腕之酸,泪之下,方寸之乱,而琐琐碎碎,以前所作何语,即亦不复自知。但预料兄读得此书,其烦恼痛苦,当十百倍于青者。

  青于无可奈何之间,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爱,移作jīng神之爱,以同民之爱,移作手足之爱。则庶几有生之年,犹不失为尘海之良伴也。人而至于终身爱好,彼此无间,则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于婚姻之约哉?且退步想,世之始以友爱,继之以婚姻,而终乃以计划柴米油盐,陷于苦恼之境者,则又比比是。则吾人得终身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满结果看。且西谚有言曰:“结婚乃人生之坟墓,”由此言之,则吾人何不为活人,而必作冢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随时俗,青常信能解脱一切者,则其对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态度相对。而青之琐琐碎碎,或正浅之乎视兄耳。方寸既乱,不知所云,咽泪长叹,掷笔们然。惟兄察之。

  冬青 再拜

  杨杏园将信看完,也不愿再看了,将信叠起,便塞在衣袋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半晌觉得两条腿像冷水浇了一样,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穿一条单裤子,赤足穿鞋呢。回头一看,洗脸架子上,不知几时,已经放了一盆水在那里,走过去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热。但是也不愿意叫听差再换一盆,就这样洗了一把。漱洗之后,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这样一来,就伤了风了。穿好衣服,喝茶看报,不到两个钟头,忽然觉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里来,慢慢踱来踱去,呼吸空气。这伤风症偏是不适用这样治法,越运动越是难过,一阵恶心,便大吐起来。听差看见,连忙走过来搀扶道:“刚才我还说,您别冻着,您瞧,还是冻着了。您进去歇一会儿罢。”这时杨杏园身不由主,实在也支持不住,由听差把他搀了进来,摸着chuáng,便睡下去,听差便替他将被盖好,这一睡,糊里糊涂,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过来,人也就清楚些了。便吩咐听差,泡了一壶姜汤,拚命的喝了半壶,索xing脱了衣服,将被盖得完密,再又睡了一觉,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人才慡快了。

  这时已是晚上,日里睡了一天,晚上就睡不着,睡在枕头上,先是听见富氏兄弟吃晚饭,复听到富老大出门去,听到老二老三念书,又听到老大回家,一直听到万籁俱寂,自己还是睡不着,前前后后,自己思想了一遍,不由得爬起来,在衣袋里将那封信取出,睡在枕头上,一字一句,仔细研究了一番,总觉得李冬青纯是自怨自艾,并无半点对我不满,那末,何以不能结婚?在这一点上,自己作哑谜自己清,什么原由也猜遍了,总觉理由不充分,越想越睡不着。不觉听得外面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当,敲三下。这时,杨杏园两眼枯涩,才觉得有些昏迷,便闭着眼,立意睡觉。无如心火如焚,一阵一阵的鼓dàng,总是睡不稳。后来便用相传治失眠的老法,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望前数。不料数到三千个数目,还是清醒白醒的,于是这一晚上,简直没睡,等窗外大亮,听差起来扫院子,才迷糊了一阵。到了上午十二点钟,慢慢的起来,打一个电话,向报馆里告了假。便随便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看。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只听见小麟儿在窗外和听差说笑,便把他叫了进来。小麟儿问道:“杨先生,你今天没有出门吗?”杨杏园道:“没有出门。”小麟儿道:

  “杨先生答什么病?好些了吗?”杨杏园道:“我不害什么病。”小麟儿道:“我昨天下午到你这儿来了,你睡了一天,怎不是害病?今天上午我也来了,你还没有起呢。”杨杏园道:“你没上学吗?”小麟儿道:“上学了。”杨杏园道:“你上学,上午哪有工夫到这里来?”小麟儿道:“我看你不舒服,特意来看你的。”杨杏园便握着他的小手,说道:“谢谢你!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小麟儿笑道:

  “是我自己来看你的。你不舒服,我妈不知道,我大姐也不知道,他们没有叫我来看你。”杨杏园道:“那末,越发的要谢你。你大姐在家看书吗?”小麟儿道:

  “没有看书。”杨杏园道:“出去了吗?”小麟儿道:“在家里待着呢。”杨杏园再要和他说话时,他摔开手就跑,说道:“我不和你说许多话,我要回去呢。”杨杏园道:“回去有什么事?”小麟儿把一个食指含在嘴里笑着对杨杏园道:“我不告诉你。”说毕,就跑了。小麟儿去了,杨杏园一想,这大的小孩子,他哪里懂得来看病。我又何必作那小家子气象,兢兢于婚姻之得失,越发让她难过。我不如放开手去,照她的话行事,看她将来怎么样?如此一想,振作jīng神,便依旧如往常一般作事。对李冬青那封信,便打算等到灯下无事,详详细细答复一番。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和富家兄弟讲了两篇《楚辞》,早一点儿就回书房来。

  一掀门帘子,只见李冬青坐在自己写字的位上,铺了一张白纸,低头写字玩。前面两行写的是“yù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又两行“竹叶与人既无分,jú花从此……”写到“此”字,李冬青一抬头见杨杏园进来,便笑着站起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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