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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287)

  杨杏园总觉心里有些乱,生怕闹起酒来,在人当面吐了,很不象样子,因此和周美芳敷衍了两句,便告辞先回家。回到家里赶紧叫听差泡一壶浓茶来。一面喝茶,一面出神。想到周美芳人很清秀,沦落到以色相示人,还要用酒食来联络人,可见世人吃饭之难。但是这样殷勤招待,也就难得了。想着,一直把一壶茶喝完,还是口渴。这个时候,酒意兀自浓厚。杨杏园便点了一支安息香,cha在钢炉里,坐住定了一定神,看见桌上横着一支自来水笔。因为笔头没有套起来,偶然将笔拈起,就拿桌上练习英文的横格厚纸,用笔写着玩。也不知道顷刻之间,怎样会记起两句唐诗,便写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写到这里,又记不起来了,把纸一推,把笔套起,站立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不觉大有睡意。因招呼听差,有了开水,把茶还沏上,便拿了一本书,坐在沙发椅上看书,再等茶喝。

  先看半页书,还能了解书上的话,看过半页以后,就不知道书上说些什么,渐渐的连坐在这儿gān什么的,都也忘了。及至睁眼一看,屋子里电灯,光烂夺目,窗户里chuī进晚风来,扑在人身上,有点凉yīnyīn地。除了窗子外墙脚下,有几个小虫,叽叽喳喳叫着外,其余并没有一点声音。向窗子外看时,天黑如漆,只能看见对面一点屋脊影子,暗沉沉的。原来夜色已深,人全睡了。坐着静静一想,我怎样会靠在这里睡着了。就在这个时候,微微的有一阵酒气,夹着花香,在若有若无之间,隐约可闻。想道:“我真是醉了。怎样睡了这久,还是有这种酒的幻象?”于是静静的注意了半天,看这花香酒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闻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原来酒气,不是由哪里来的,正是自己口里呼出来的气。自己静静的在这儿坐着,就会闻到这种气味。心想这正是所谓芳留齿颊间了。这一场酒东,虽然是自己出了钱,可是周美芳的厚意,也觉可感。坐着想了一会,因为喉咙里依然十分gān燥,又把一温水壶开水,全倒出来,倾在茶壶里,正要找杯茶喝,只见桌上一张白纸,盖了一样东西,纸上写着有一行字道:“何事痛快,使兄烂醉如泥。来时好梦正酣,不敢惊动。特买huáng柑一盘,置兄案上,以备不时之需。月斜风定,城上三更,断梦初回,余醒何在,揭纸乍睹此物,得毋惊喜互半乎?一笑。剑尘、碧波同白。”杨杏园看那茶盘子里,果然陈列着八个huáng柑。而且自己那把裁纸刀,也擦得gān净雪白,放在一边。他正在口渴,又想吃凉物之际,遇到这种东西,极是合意,用刀子切着huáng柑,一口气就吃了三个。吃到四个头上,才觉口渴好一点了。吃了一顿huáng柑,方才上chuáng展被而睡。

  到了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了。披衣起chuáng,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还有张相片。看那信是史科莲的笔迹。拆开看时,只寥寥几句话,说是冬青姊有两张全家影片存在敝处,嘱将其一,jiāo与先生,以便与贵处所留李伯母相片,一并寄jiāo青姊,收到此片,请回一信,以免悬念。此处并没有提到别的什么。杨杏园也明知双方有一层缔姻的关系,踪迹已疏,她当然不好在信上说什么了。当时杨杏园毫不踌躇,顺便就把桌上的英文格子纸,写了一封回信,不过是说相片业已收到,那反面,自己曾在昨晚上写了几个字,却没有留意,匆匆的便封好,让人拿去寄了。

  昨日既玩了半天,今日又起来得迟了。这工作自然紧挤到一处,就要忙起来。因此房门也不曾出,极力的做稿编稿,到了下午六点钟,把各事才算办理完毕。五六个钟头,不曾停笔,这人也就十分疲倦,便在外屋子里沙发上,半坐半躺的靠着。直静坐了半个钟头,也不曾动一下。忽听外面院子里有人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伤了酒吗?又病了?”又一个道:“非关病酒,不是悲秋。”听那声音,先一个是何剑尘,后一个是吴碧波。杨杏园便假装睡熟,且不理他,他二人进来,一直就奔里屋。何剑生道:“怎么没有人?”吴碧波道:“虽去不远,你不看见桌上的稿子,堆着没理,墨盒子也没盖。”何剑尘道:“我们给他开个玩笑,把这稿子收起来。

  回头他回来了,你看他找罢。”吴碧波道:“最妙是把稿子收起来,另外弄几张纸烧了灰,放在地板上,就说把……”说到一个把字,只见杨杏园正睡在外面屋子里,笑道:“我们还打坏主意呢。主意还没有想好,人家全知道了。你瞧,他不睡在外面。”杨杏园依然不理,只是装睡,何吴却都走了过来,连连叫道:“醒一醒,来了客了。”何剑尘道:“看这样子,伯叫不醒,大概他太辛苦了。”杨杏园笑着站起来道:“不要白心痛我了,还打算要下毒手烧我的稿子呢。”何剑尘笑道:“我的主意,只是收起你的稿子就算了,还没有要烧纸来吓你。这个毒主意是碧波出的。”

  吴碧波道:“他太快活了,我们应当要吓他一吓。”杨杏园道:“我什么事太快活了。觉是人人有得睡的,这也算快活吗?”吴碧波笑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杨杏园道:“呵哟,就是为这个吗?不错,仿佛昨天晚上把这十四个字,写在什么地方来着,你怎么看见了?”吴碧波道:“你吃了我们留下的蜜柑没有?”杨杏园道:“吃了,谢谢。”吴碧波道:“我们就为了你那十四个字,才买蜜柑给你吃的。今天我们要来问问你,你醉的是哪一个人家?好汉就不要撒谎。”

  杨杏园道:“这是很公开的事,我为什么撒谎?”因就把昨天下午听戏,以及周美芳请吃饭,自己会东的话全说一遍。何剑尘道:“幸而是你会的东,要是她会东,你又够麻烦的了。”杨杏园道:“那为什么?”何剑尘道:“吃了人家的口软,拿了人家的手软,这是两句老话,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周美芳和你有什么大jiāoqíng,怎能一见面就请你吃饭?”杨杏园道:“这一层,我早已明白,无非是要我们在报上替她鼓chuī鼓chuī。她是一个初出山的人,偶然榆扬一二,这也是栽培脂粉的意思,有什么不可以。”吴碧波道:“你这话简直就是给她鼓chuī,怪不得在社会上办事,第一件就是要请客,请客难怪有这样的好处。其实那种人物,倒也罢了。”杨杏园道:

  “现在不是社jiāo公开的时代吗?男子可以请女子,女子也可以请男子。为什么坤伶请客,就不能到呢?”何剑尘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以为坤伶之联络报馆里先生,无非是想报馆先生给她鼓chuī鼓chuī。吃了以后,你还是鼓chuī还是不鼓chuī呢?

  若是不鼓chuī,你对不住人家,若是鼓chuī,你愿意捧角吗?”杨杏园道:“你这话也顾虑得是。但是坤伶的艺术,果然不错,我们也该奖励几句。不能因为有捧角的嫌疑,遇到坤伶就骂。”何剑尘道:“我并没说坤伶该骂。但是周美芳的艺术,你也未曾看见,你何以说应该奖励几句?”杨杏园笑道:“你二位不辞辛苦而来,就为的是要驳这一件事吗?”何剑尘道:“不辞辛苦而来,这被你猜着了。至于gān涉你捧角,那倒不是。我们负有很重要的使命,要和你谈谈,你能不能容纳?”杨杏园道:“我并不知道你商量什么事,我怎能先容纳你的要求?设若你要砍我的脑袋呢,我也糊里糊涂先答应下来吗?”吴碧波笑道:“虽不至于要砍你的脑袋,但是这件事说了出来,有相当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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