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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71)

  走到编辑部里,听差送上一封信,上面写着杨杏园君亲启。看那笔迹,是吴碧波的字,拆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午间消寒小饮,遇伊人于奇园中,意态阑珊,非复若昔日之活泼泼地。据云杯弓蛇影,qíng海多波,足下梦觉扬州,名甘薄悻,别枝飞上,消息寂然,言下泪眦氵丸澜,使人之意也消。弟生平好打不平,况在美人,为公道计,不能不chuī皱一池chūn水矣。兹与足下约,请即夕负荆请罪,即夕不能则明夕,明少不能则后夕,后夕不能,则是终不往也。某不才,必有以所以服足下者。白香山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古人邂逅之间,犹设想如此,君乃忘怀旧雨耶?走访不遇,匆匆糙书留此,惟足下察之。碧波白。

  杨杏园看了,眉头一皱,将信几把扯碎,使力揉作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便坐下去编稿子。说也奇怪,也不知什么原故,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有办成一样,总觉不很舒服。自己便到字纸篓,去寻那封信,无如先撕得太快了,信已成了一团碎纸,寻出来也合不拢,只得算了。到了一点钟,洪俊生果然来了电话,说在未央俱乐部小客厅里:“请你就来。小客厅在第二个院子东边就是,你来了,径直来找我,不必问门房,那反而多事了。”杨杏园接了电话,恰好事已做完,就上未央俱乐部来。可是到了门口,又徘徊起来了。

  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qíng海咏归槎原来这门口的电灯通亮,沿门的两边,排列了许多马车汽车人力车。想了一想,既然来了,且照着洪俊生的话,当真一直便往里走,也没有谁去拦阻他。走到第三个院子里,仿佛听见许多人争吵的嘈杂声音,像是许多人相骂,又像是什么会场上,有许多人在那里辩论什么似的,只是听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声làng。忽然一阵檐风,由墙的犄角边chuī了过来,只觉得一种很浓厚的气味,冲人的脑子。仔细闻一闻,却是鸦片烟味。他想俱乐部里有鸦片烟,这也是一种极普通的事qíng,但是像这种浓厚的气味,好像在烧烟土一般,却很奇怪。他正在这里想,忽然洪俊生在身后边叫道:

  “在这里,在这里。”杨杏园回转头来一看,洪俊生站在厢房门口招手。他走了进去,房子里并无别人,小圆桌子上,却摆了两个菜碟子一碗汤,有半碗蛋炒饭放在一边。洪俊生笑着问道:“你可吃饭?我请你。”杨杏园道:“我刚吃的稀饭,不能再吃。但是你怎样一个人在这里吃起饭来了?”洪俊生道:“我有个朋友,刚才中了一宝,赢了三百多块,我说着好玩,要吃红,谁知他真顺手给了我一张五元的钞票。我正肚子里饿了,就拿了这个钱,吩咐厨房开一客饭来吃,带着在这里等候你。”杨杏园听了这话,一看桌上的菜,一碟花椒jī,一碟烧冬笋,一大碗雪笋汤,并不像随便的菜。便问这是怎么算法?洪俊生道:“照规矩,是半块钱一客。他菜弄得好些,大概总是给一块钱。若要点菜吃,那就贵一点。”杨杏园道:“还能点菜吃,那不成了小馆子吗?”洪俊生笑道:“小馆子的菜,未必还有这样齐备。”

  杨杏园道:“这样说,未央俱乐部里的人,都成了老饕了。”洪俊生坐下去吃饭,笑着把饭吃完,放下筷子,抽出手绢,揩了一揩嘴。笑着对杨杏园道:“你以为这个俱乐部的人,也像九号俱乐部一样吗?这里面的艺员,不一定是两院的分子。所谓艺员,乃是手艺的艺,不是会议。上中下三级,每天来来去去,也不知有多少人。

  三个人里头,有一个人吃饭,这小厨房的生意就很好了。”说时一个穿了围裙的厨子,拿着一只托盘进来收碗。对洪俊生道:“四爷今天怎样?”洪俊生道:“我没有动手。”厨子道:“今天好热闹的场面!听说有一万多的输赢。刚才齐子雪捡了一个便宜,一句话,得了一千块钱,这不是点得着火的运气吗?难怪人家新升局长哩?”洪俊生道:“怎么一句话捡一gān块钱呢?”厨子道:“今天来了一位新冤桶,不知道是哪部一个佥事,带来了三千块钱,一定要作庄,不到几宝就输了两千。他急了,说:‘还有一千块钱,我要双,作一宝卖了出去。’齐子雪正背着两只手,站在桌子横头看宝路,正在等机会啦。听了他这句话,随口答应一句,说:‘我买。’

  这位佥事不等人家说第二句话,往上一跳,抬起手来,使力叫了一句双,一下就把宝盒揭开,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单。他摇了两摇头,叹了一口气,把面前堆的十叠钞票,双手往齐子雪面前一推,说道:‘你拿去,你拿去。’一声不响,红着脸,就走。你想齐子雪的话,是随嘴说的,本来成心讨他的巧,揭开来是个双,他掉转身就走,你奈他怎样?这位佥事当时就是不叫他拿出钱来比一比,至少也应该重问一句,问他算话不算话呀?等到自己一揭开,你输了,你的钱摆在桌上,还收得转去吗?”厨子指手画脚,正说得高,兴,外面有人喊道:“老刘,你收碗怎样收这半天?还不快来。”厨子听见叫,便将碗收着走了。杨杏园问洪俊生道:“这样说来,你们这里,竟是一座很大的赌局了。”洪俊生道:“也不算大,不过有人保险,办得很热闹。”杨杏园道:“不赌钱,也可以去观场吗?”洪俊生道:“可以,赌场上,是没有阶级的。”

  说着洪俊生就把他引进一重院子,上面正房里面,电灯通亮,人声吵得一塌糊涂。揭开帘子进去一看,只看屋子中间,有两张大餐桌子,并拢在一处,足有三丈来长,围桌子四周,坐了一排人,座的后面又站了一层人。桌子正面,有一个人将宝盒摇了一摇,放了下来,袖着两只手,在那里抽烟卷。这四围的人,就都拿出银元钞票来,也有放在里面的,也有放在外面的。杨杏园看见有些人,拿出钞票来,摇了几摇头。有些人拿出钱来,使力的在桌上一丢,骂了一句之后,接上又说道:

  “我偏要押者宝。”有些人拿钱在手上数来数去,却回过头同旁边的人说话。有些人把钱放在面前,却抽着烟卷,在那里想心事。一会儿,那人把宝盒子一揭开,就是人声大哗:也有乱骂的,也有叹气的,也有冷笑的,也有哈哈大笑的,也有笑着和旁观人说话的,也有埋怨人的,闹成一片。那开宝的对面,就有一个人,把一边的银元钞票,留着不动,把一边的银元钞票,拢在一处,就往怀里一扫,再拿出钱来,照着那边存留钱的数目,一份一份赔了出去。顿时满桌子都是人手,许多长袍马褂的阔老,也是一样。里面闹的这个时候,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歪戴着皮帽,穿着哔叽皮袍,外套青缎子坎肩,口袋上挂了一串金链子,左手胳膊上搭着一件大衣,右手拿着一根手杖,七溯八掷,口里衔着半截雪茄,挺着胸脯于走了进来。那边赌场上的人,看见这人进来,纷纷的对他打招呼,早有人过来,和他接了大衣和帽子,围着看的人,也就闪开了一条路,让出一张椅子来,请他坐下。他就将衫袖一卷,用只手按着桌子,对桌面上的钱,望了一望,笑道:“今天的局面,也不算大,我歇一会儿再来。”杨杏园看这人架子这样大,好像有点来头,便轻轻问洪俊生道:“这是个什么人?”洪俊生道:“是个木匠。”杨杏园道:“你瞎说,天下哪有这样的木匠?”洪俊生道:“你不信吗?我再指两个人给你看看。”便私下问道:“这桌上有两个议员,你认识不认识?”杨杏园道:“有一个小胡子穿蓝缎袍子的,我认得,他是众议员宋秋风。”洪俊生道:“你再瞧瞧他身边坐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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