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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_张恨水【完结】(57)

  凤喜先还以为他真欢喜了,后来看到他的态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发了狂,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呆呆的向他望着。家树两手张开,向天空一伸。大笑道:

  “好,我发了财了!我没有见过钱,我没有见过四千块钱一张的支AE?,今天算我开了眼了,我怎么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块一张的支AE?,我没有见过呀!”说着,两手垂了下来,又合到一处,望了那张支AE?笑道:“你的魔力大,能买人家的身子,也能买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呢!”两手比AE?,拿了支AE?,嗤的一声,撕成两半边。接上将支AE?

  一阵乱撅,撕成了许多碎块,然后两手握着向空中一抛,被风一chuī,这四千元就变成一二十只小白蝴蝶,在日光里飞舞。家树昂着头笑道:“哈哈,这很好看哪!钱呀,钱呀,有时候你也会让人看不AE?吧!”

  到了这时,凤喜才知道家树是恨极了这件事,特意撕了支起来出这一口气的。顷刻之间,既是羞惭,又是后悔,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说两句,家树是连蹦带跳,连嚷带笑,简直不让人有分说的余地。就是这样,凤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两眼眶子一热,却有两行眼泪,直流下来。

  家树往日见着她流泪,一定百般安慰的:今天见着她流泪,远远的弯了身子,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她。凤喜见他如此,越是哭得厉害,索xing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将起来。家树站立一边,慢慢的止住了笑声,就呆望着她。见她哭着,两只肩膀只管耸动,虽然她没有大大的发出哭声,然而看见这背影,知道她哭得伤心极了。心想她究竟是个意志薄弱的青年女子,刚才那样羞rǔ她,未免过分。爱qíng是相互的,既是她贪图富贵,就让她去贪图富贵,何必qiáng人所难!就是她拿钱出来,未尝不是好意,她哪里有那样高超的思想,知道这是侮rǔ人的行为。思想一变迁,就很想过去陪两句不是。这里刚一移脚,凤喜忽然站了起来,将手揩着眼泪,向家树一面哭一面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对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嫁给谁,就嫁给谁,你有什么法子来gān涉我?”说着,她一只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一个金戒指来,将脚一顿道:我们并没有订婚,这是你留着给我做纪念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说时,将戒指向家树脚下一丢。恰好这里是砖地,金戒指落在地上,叮铃铃一阵响。

  家树不料她一翻脸,却有此一着,弯着腰将戒指捡AE?,便戴在指头上,自说道:“为什么不要?我自己还留着作纪念呢。”说毕,取了帽子,和凤喜深深的一鞠躬,笑嘻嘻的道:

  “刘将军夫人,愿你前途幸福无量!我们再见了。”说毕,戴着糙帽,掉转身子便走。一路打着哈哈,大笑而去。

  凤喜站在那里,望着家树转入柏林,就不见了。自己呆了一阵子,只见东边的太阳,已慢慢升到临头,时候不早了,不敢多停留;又怕追上了家树,却是慢慢的走出内坛。她的母亲沈大娘,由旁边小树丛里,一个小亭上走下来,迎着她道:“怎么去这半天,把我急坏了。我看见樊大爷,一路笑着,大概他得了四千块钱,心里也就满足了。”凤喜微笑,点着头道:“他心里满足了。”沈大娘道:“哎呀,你眼睛还有些儿红,哭来着吧?傻孩子!”

  凤喜道:“我哭什么?我才犯不上哭呢。”说着,掏出一条cháo湿的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

  沈大娘一路陪着行走,一路问道:“樊大爷接了那四千块钱的支AE?,他说了些什么呢?”

  凤喜道:“他有什么可说的!他把支AE?撕了。”沈大娘道:“什么,把支AE?撕了?”于是就追着凤喜,问这件事的究竟。凤喜把家树的qíng形一说,沈大娘冷笑道:“生AE??活该他生AE?!这倒好,一下说破了,断了他的念头,以后就不会和咱们来麻烦了。”凤喜也不作声,出了外坛雇了车子,同回母亲家里,仍然由后门进去,急急的换了衣服,坐上大门口的汽车,就向刘将军家来。

  因为凤喜出去得早,这时候回来,还只有八点钟。回到房里,秀姑便不住的向她打量。

  凤喜怕被别人看出破绽来,对屋子里的老妈子道:“你们都出去,我起来得早了,还得睡睡呢。”大家听她如此说,都走开了。凤喜睡是不要睡,只是满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chuáng上躺下,便想着家树今日那种大笑,一定是伤心已极。虽然他的行为不对,然而他今日还痴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走,可见他的心,的确是没有变的。但是你不要钱,也不要紧,为什么当面把支AE?扯碎来呢?这不是太让我下不去吗?……糊里糊涂的想着,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及至醒来,不觉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坐在chuáng上一睁眼,就见秀姑在外面探头望了一望。凤喜对她招招手,让她走了进来。秀姑轻轻的问道:“你见着他没有?”凤喜只说了一声"见着了",就听到外面老妈子叫道:“将军回来了。”秀姑赶快闪到一边站住。

  那刘将军一走进门,也不管屋子里有人没人,抢着上前,走到chuáng边,两手按了凤喜两只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好家伙!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还没有起来。手捧了凤喜的脸,将头一低。凤喜微微一笑,将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刘将军放了手掉转身来,向秀姑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笑道:“你昨天就来了吗?”秀姑正着脸色,答应了一声"是。”刘将军回头向凤喜道:“这孩子模样儿有个上中等。就是太板一点儿。”又和秀姑点着头笑道:你出去吧,有事我再来叫你。去,刘将军忽然向凤喜的脸上注视着道:

  “你又哭了吗?我走了,准是你想着姓樊的那个小王八蛋。”两手扶了凤喜的肩膀向前一推,凤喜支持不住,便倒在chuáng上了。凤喜一点也不生AE?,坐了起来,用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向他笑道:“你gān吗总是这样多心?我AE?什么想他?我是AE?了一个早,回去看了看我妈。我妈昨晚晌几乎病得要死,你想想看,我有个不着急的吗?”刘将军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妈病了,怎么不早对我说,我也好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去。小宝贝儿哪,你要什么,我总给你什么。”说着,一伸手,又将凤喜的小脸泡儿撅了一下。

  秀姑一见这副qíng形,很不入眼,一低头,就避出屋外去。她心里想着,这种地方,怎样可以长住呢?但是凤喜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自己转达,却又不敢断定,总得等一个机会,和她畅谈畅谈,然后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树的事qíng,究竟如何?因此一想,便忍耐着住下了。

  刘将军在屋子里麻烦了一阵子,已到开午饭的时候,就和凤喜一路出来吃午饭去了。一会子工夫,伺候吃饭的老妈子来对秀姑说:"将军不喜欢年纪大的,还是你去吧。”秀姑走到楼下堂屋里,只见他二人,对面坐着。刘将军手上拿了一个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着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饭。秀姑既在这里,不能不上前,只得走到他面前,接了碗过来。他左手上的空碗,先不放着,却将右手的筷子倒过来,在秀姑的脸上,轻轻的戳了一下,笑道:“你在那张总长家里也闹着玩吗?”秀姑望了他一眼,却不做声,接过碗给他盛了饭,站到一边。凤喜笑道:“人家初来,又是个姑娘,别和人家闹,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刘将军道:“有什么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别到人家家里来。我瞧你这样子,倒是有点儿吃醋。”凤喜见他脸上并没有笑容,就不敢做声。刘将军回过头来,和秀姑笑道:“别信你太太的话。我要闹着玩,谁也拦阻不了我。你听见说过没有?北京有种老妈子,叫做……叫做……哈哈,叫做上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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