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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_张恨水【完结】(116)

  杨半山道:“燕西世兄,什么时候学的昆曲?chuī得很不错。”燕西指着刘宝善道:“我们这班朋友,都是在二爷家里学的。有一个教昆曲的师傅天天到二爷那里去。我们爱学的,一个月也不过出个六七块钱,有限得很。我原不要学,偏是他们派我出一份学费。我不学,这钱也就白扔了,所以我每星期总学个两三天,你看怎样?学得出来吗?”杨半山道:“学得出来,学得出来。这个我也知道一点,我们可以研究研究。”朱逸士道:“七哥倒用不着半老教。你有一个新拜门的学生,倒是要教给人家一点本领呢。这个新门生,皮huáng就好,再加上昆曲,就是锦上添花了。”晚香道:“朱先生,你别给我添上那些个话,我是什么也不能。”杨半山笑道:“新奶奶,你的话我算明白了。你是怕我们要你唱上一段呢。其实,我这一大把胡子的人,都老老实实地唱了,你们青chūn年少的人,有什么害臊的?”晚香笑道:“老先生,要会唱的人,那才能唱啊。我是一句不会,唱些什么呢?”朱逸士道:“新嫂子,你这话不屈心吗?我要骂那会唱的人了。”晚香抿嘴笑道:“你尽管骂,不要紧。我反正是不会唱。”朱逸士道:“凤举兄,你说句良心话,新嫂子会唱不会唱?”凤举笑道:“这话说得很奇怪,要我说做什么?她不会,我说她会,她也不会唱。她会,我说她不会,她也不能要唱一段来证明。”正说到此地,晚香低低地叫了两声刘妈。因叫不着,自己就走了。一去之后,许久也没有来。赵孟元道:“了不得,我们都中计了。人家当着我们的面从从容容地逃席走了,我们会丝毫不知道,这是多么无用啊!”朱逸士道:“不要紧,逃了席,也逃不了这幢房子。咱们回头吃饱了,喝足了,到她屋子里闹去。”凤举笑道:“她很老实的,绝不能逃席,我自叫她来吧。”便吩咐听差请大少奶奶来。听差笑着,却不曾移动。凤举道:“你们请不来吗?我去!”他于是走到里面,将晚香带劝带拉,牵着她一只手,一路到客厅里来。晚香笑道:“别闹,我又不是小孩子怕客,拉些什么?”说毕,将手一摔。凤举道:“坐下吧。你唱得那样糟糕,他们不会要你唱的,你放心坐下吧。他们要你唱是和你开玩笑的呢。”朱逸士道:“大爷真是会说话,这样轻描淡写的,把新奶奶这一笔账就盖过去了。不成,我们总得请新奶奶赏一个面子。”晚香笑道:“所以我就很怕诸位闹,不敢请诸位过来。请了这一回客。第二回我就不敢再请诸位了。”刘宝善笑道:“我们这样的客,来了一回,还想来二回吗?反正闹是不能再来,不闹也是不能再来,我们就敞开来闹吧。”这一说,于是大家哈哈大笑。

  他们这样闹,凤举不觉得怎样,惟有燕西一想,晚香总是一个嫂嫂,大家当着小阿叔的面,和嫂嫂开玩笑,未免与人以难堪。这其间自己固然是游夏不能赞一词,就是大家一定要bī晚香唱戏,燕西也觉得太不客气。因此他默默坐在一边,脸上有大不以为然的样子。晚香和燕西正坐在斜对面,看他那般局促不安,也就看出一部分qíng形。因对凤举道:“七爷倒是老实。”凤举点了一点头。朱逸士道:“他老实吗?只怕是老实人里面挑出来的呢?”晚香道:“你瞧!大家都在闹,只有他一人不闹,不算是老实吗?”朱逸士道:“他因为新奶奶是一位长嫂,在长嫂面前,是不敢胡乱说话的。若是在别的地方,你瞧吧?他就什么话也能说了。”燕西听了,也不辩驳,只是微微一笑。杨半山道:“女学生,你不唱也得,你陪大家喝一杯吧。”晚香调皮不过,捧了酒壶,就挨座斟了一巡酒。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也斟上一杯,就举着杯子对大家一请,微笑说道:“招待简慢得很,请诸位喝一杯淡酒吧。”说毕,先就着嘴唇,一口吸gān了,对着大家照了一照杯。杯子照着众人,老是不肯放下来。大家因为她这样,也就不便停杯不饮,都端起杯子,gān了一杯。刘宝善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不能不回敬一杯。”于是要过酒壶去斟上一杯,举了起来道:“新奶奶,怎么样?不至于不赏脸吧?”晚香笑道:“我的酒量浅,大家再gān一杯得了。”说毕,她端起来先饮。杨半山笑道:“我这位女弟子,真是机灵,她怕你们一个一个地回敬,有些受不了,倒先说gān一杯,真是有门儿。”说到这里,已上了jú花锅子。厨子擦了取灯儿,将锅子正面的火酒点着,火光熊熊,向上乱吐,一股热气,兀自向人面乱扑。晚香喝了酒,本来也就将几分chūn色送到脸上,现在炉子火光一烘,面孔上更是红红的。晚香拿着凤举的手,在脸上抚摩了一会儿,笑道:“你摸,我不是醉得很厉害吗?”凤举笑道:“你太没有出息了。喝这两杯酒,怎么就会醉了?”晚香两只白手互相叠着,放在桌沿上将额角枕了手背,说道:“哎呀!我的脑袋,有些发晕了,怎么办呢?”凤举道:“吃腻了吧?不会是头晕。”晚香将一只胳膊,闪了一闪,说道:“吃腻了头晕,我没有听见说过。”凤举道:“你真是头晕,就进去睡吧,不要吃了。”说着,挽了她一只胳膊就让她走。晚香一只手扶了人,一只手按了桌子,对大家笑道:“这不算是逃席吧?”大家碍了面子,不好说什么。看她那样子,也许真是头晕,因此都不会为难。凤举挽着她转过了玻璃门,晚香将手一摔,回头一笑,轻轻地说道:“傻瓜,谁要你挽着?”一扭头,带跳带跑,就回上房去了。

  凤举一看,这才知道她是捣鬼。这鬼算捣得好,连自己都不曾知道,不觉一个人好笑起来。在屋子外停了一停,忍住了笑,然后才走进屋子去。朱逸士道:“酒是喝不醉,怕是中寒。这个日子,天气已太凉了,我看她还穿的是夹袄,只那瘦小的身儿,我都替她受不了。”刘宝善道:“现在太太们爱美的心思,实在太过分了。到了冬天,皮衣都不肯穿了,只是穿一件驼绒夹袄,真是单薄得可怜。今天这样凉,新嫂子好像还穿的是一件软葛夹袄。”刘蔚然笑道:“你看走了眼了。人家并不是夹袄,乃是一件单褂子呢。”朱逸士道:“穿一件单褂子吗?我不相信。”凤举笑道:“是一件单褂子。不过褂子里面,另外有一件细毛线打的小褂子,所以并不冷。”杨半山笑道:“他们实在也想得周到,知道穿单褂子好看,又会在单褂子里另穿上毛线褂子。这样一来,既好看,又不凉,实在不错。”凤举见人家夸奖他的如夫人,不由得心里笑将起来,端了杯子只是出神。刘宝善手里捧着碗,将筷子敲着碗沿当当地响,口里说道:“大爷,大爷,吃饭不吃饭?我们可吃完了。”凤举这才醒悟过来,找补半碗稀饭喝了。

  大家一散席,一阵风似的拥到上房。晚香知道他们爱闹,假装在里面屋里睡了。大家因晚香脸上曾一度发现红晕,倒认为她是真不大舒服,因此不再请出来,各人谈了一会儿,各自散开。只有燕西和杨半山没走。晚香换了墨绿的海绒夹袄,一掀门帘,笑着出来了。杨半山笑道:“好孩子,你真会冤人,我这才知道你的手段哩!”晚香笑道:“你哪里知道,大爷的一班朋友,都是爱闹的。不理他们,可得罪了人。要理他们,他老是和你闹,你简直没有法子对付。所以我只好假装脑袋疼,躲开他们。反正他们天天也不能有这些人来闹。一个两个,我不怕,倒对付得了。”凤举笑道:“刚才躲起来,这又夸嘴了。”晚香说话时,就给杨半山和燕西斟了一杯茶,共围坐在一套沙发上。晚香先对燕西笑道:“七爷,你回宅里去的时候,可别这样说,我原是想在外面住,总不成个规矩。等大爷在老爷太太面前疏通好了,我再回去。这个时候,你尽管来玩,回去可一字别提。我是不要紧,闹出什么事,不言语躲开就是了,可是大爷就够麻烦的。”杨半山摸着胡子,连连点头道:“这话言之有理。老七,你要守秘密。闹出风cháo来,大家都不好。”燕西笑道:“今天是赵孟元硬拉我来的。不然,我还不知道住在哪儿呢?我的脾气,就是不管本人分外的闲事。”晚香笑道:“我不是说七爷管闲事啊。就怕你一高兴,顺口说出来了,今天晚上在那里吃的晚饭。回头你那位大嫂子听见一问,你怎么办?还是说好呢,不说好呢?不说,对不住大嫂,说了对不住自己大哥。”燕西见她三言两语,就猜中了本人的心事,不由得扑哧一声就笑将起来。晚香笑道:“我这话说得挺对不是?”燕西笑道:“我刚才说了,是不管闲事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是不会两面说的。”晚香笑道:“那就好极了。现在我是不出大门闷得慌,若是没有事,七爷可以常来和我谈谈。最好能再凑上一个人,我们可以在家里打小牌。”凤举笑道:“你倒想得周到,叫人整天陪你打小牌,别人也像你一样,一点事没有吗?”晚香道:“我并不是说叫你整天陪我打小牌,不过没有事就来就是了,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吗?七爷,你还是一个人来吧,别邀人来打牌了。我是刚说一句,你的大哥就不愿意。若是真打起来,你哥哥非揍人不可了。”她说话时,两只胳膊撑住了沙发椅子的扶手,人坐在上面一颠一耸,两只高底皮鞋的后跟,一上一下,打得地板咚咚地响。燕西见她如此,活现是一个天真烂漫的人,并没有什么青楼习气。若是对佩芳说了,让她来大兴问罪之师,良心上说不过去。因此把佩芳所托的话,根本推翻。还是依着大哥,给他始终保守秘密为是。这样一来,倒很随便地谈话下去。一直谈到一点钟,才坐凤举的汽车回家。到了家里,再坐一会儿,就快三点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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