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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_张恨水【完结】(157)

  当时,且和凤举说着话。一等凤举出去了,连忙将壁子里电话机cha销cha上,打电话回家里找吴道全说话,这还是早上,吴道全当然在家。佩芳在电话里,开口就说了两声糟了,要他快快地来。吴道全一问什么事?佩芳道:“还问呢!你所办的事办得糟不可言了。”吴道全一听就知道那一万元的款子事qíng有点不妥,马上答应就来。挂了电话,匆匆忙忙地就上金宅来,一直走到佩芳院子里。佩芳隔着玻璃就看见他,连招了两招手。其实,吴道全在外面,哪里看得见?等他进来了,佩芳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皱着眉先顿一顿脚道:“你办的好事!我这钱算扔下水去了。”吴道全道:“咦!这是什么话?难道……”佩芳顿着脚轻轻地说道:“别嚷别嚷!越嚷就越糟了。”吴道全回头望了一望门外,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佩芳趁着无人,就把凤举借钱和拿着那一百元一张钞票的话,对吴道全说了。吴道全道:“这一百元一张的钞票,许我们有,也就许人家有。况且他和账房里有来往的,他或者在账房里挪款子,账房将你的钞票顺便给了他,也未可知?账房若付款给那借债的,把别的票子给人也是一样,难道给你放债就非把你的钞票给人不可吗?”佩芳道:“事到如今,你还说那菩萨话?不管是谁借,这钱我不借了,无论如何,你把我的钱追回来就没事。”吴道全见他姐姐脸色都变了,也觉这事有点危险xing,立刻就到账房里去和柴先生商量,前议取消。柴先生不能说一定要人家放债,便道:“二爷,你这真是令我为难了。你昨天说得那样千真万确,到了今天,你忽然全盘推翻,这叫我怎样对人去说呢?二爷你就放松一把吧,二十天之内,我准还你的钱,你看怎么样?”吴道全道:“不行!你就是三天之内还我的钱,我也不借,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得提款回去。”说了也不肯走,就在账房里等着。柴先生一看,这事qiáng不过去,只管告诉他实话,已经挪动三千,先jiāo回七千元,其余约了二十四个钟头之内,一准奉还。吴道全得了这个答复,方才回佩芳的信。柴先生又少不得要去bī迫凤举,加之凤举电话约着取款的人,也都陆续来了。这一下子,真把凤举bī得走投无路,满头是汗。这时凤举挪动了三千块钱,不但不能拿出来,还和柴先生商量,要格外设法把这些债主子打发开去。柴先生也是做错了事,把缰绳套在头上,这时要躲闪也是来不及,只得把公用的款子先挪着把债权人都打发走了。好在这两天过年,公款有的是,倒是不为难。可是到了正月初几,是要结账的,事先非把原款补满不可。因此钱虽替凤举垫了,还催凤举赶快设法。凤举也知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只好四向和朋友去商量。六七千块钱究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有两天没有到晚香那边去。

  这天就是二十九,晚香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过年的事,不料今年这年也做了一家之主,这年是过得很甜蜜的。不料理想却与事实相违,偏是凤举躲得一点形迹没有。外面有些人家,已是左一声,右一声,噼啪噼啪在放爆竹。晚香由屋子里出来,打开玻璃门向天空一望,只见一片黑dòngdòng的,不时有一条爆竹火花,在半空里一闪。想到未坠入青楼以前,自己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每到年来就非常的快活。二十八九,早已买了爆竹,在院子内和孩子们放。那个时候,是多么快活!后来到了班子里,就变了生活了,那可以算是第二个时期。这总算生平最不幸的一件事。现在嫁了金大爷,那就可以算是第三时期了。满想今年这个年,过得热闹闹的。一看这种qíng形,竟十分不佳。当时晚香隔着玻璃望着外面天空,黑dòngdòng中,钉头似的星光,人竟发了呆。忽然门一推,厨子送进晚饭来,晚香是和老鸨断了往来的,娘家人又以不能生活,早逃到乡下度命去了。这里凤举不来,就是她一个人过日子,所以凤举体谅到这一层,总是来陪伴着她。先些时,凤举先是为了佩芳管束得厉害不能来,这几天又因为债务bī得没奈何,不能分开身。而且最难堪的,就是这两种话都是不能告诉晚香。所以他心里尽管是难过,却只好憋着了放在肚子里。晚香既不明白他是何来由,倒疑心男子的心肠是靠不住。现在恋爱期已过,是秋扇见捐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悲愤jiāo集。屋子正中,一盏畅亮的电灯,不过照见桌子上一桌子菜饭。这样孤孤单单的生活,就是再吃得一点,也觉得是人生趣味索然。坐到桌子边下,扶了筷子,只将菜随便吃了两下,就不愿意吃了。因凤举常是在这里请客,留下来的酒还是不少,于是在玻璃格子里,拿了一只玻璃杯子,倒上一杯葡萄酒,一面喝,一面想心事。凡有心事的人,无论喝酒抽烟,他只会一直地向前抽或喝,不知道满足的。这时晚香满腔子幽怨,只觉得酒喝下去心里比较的痛快,所以一杯葡萄酒,毫不在意地就把它完全喝下去了。她喝完了,还觉得不足,又在玻璃格子里,取了一只高脚小杯子,倒上一杯白兰地,接上的向下喝。当时喝下去,原不觉得怎么样,不料喝下去之后,一会儿工夫,酒力向上鼓dàng,只觉头上突然加重,眼光也有些看不清楚东西。心里倒是明白,这是醉了。丢下筷子,便躺在旁边一张沙发椅上。老妈子看见,连忙拿手巾给她擦脸,又倒了一杯水给她漱口,便道:“少奶奶,你酒喝的很多了,chuáng上歇一会儿吧,我来搀着你。”晚香道:“搀什么?歇什么?反正也醉不死。这样的日子,过得我心里烦闷死了,真是能醉死了,倒也gān脆。”老妈子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向下再说什么,便走开去了。可是晚香虽然没有去睡,但jīng神实在不支,她在沙发椅上这样躺着,模模糊糊就睡着了。

  当她睡着了的时候,老妈子就打了一个电话到金宅去告诉凤举,恰好凤举在外面接着电话,说是晚香醉得很厉害,都没有上chuáng去睡。凤举心里一想,这几天总是心绪不宁,莫非祸不单行,不要在这上面又出了什么乱子。也不管佩芳定下的条约了,马上就问家里有汽车没有?听差说:“只有总理的汽车在家。”凤举道:“就坐那汽车去吧。若是总理要出去,就说机器出了毛病,要等一等。我坐出去,马上就会让车子先回来的。”听差见大爷自己有这个胆子,也犯不上去拦阻,就传话开车。凤举大衣也没有穿,帽子也没有戴,就坐了汽车,飞快地来看晚香。到了门口,汽车夫问要不要等一等?凤举道:“你们回去吧。无论哪一辆车子开回来了,你就叫他们来接我。”说时,门里听差,听见汽车喇叭声,早已将门开了。凤举一直往上房奔,在院子里便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醉了。”老妈子推开玻璃门迎了出来,低着声音道:“刚睡着不大一会儿,你别嚷。”凤举走到堂屋里,见晚香睡在一张沙发上,枕着绣花软垫,蓬了一把头发。身上盖了一条俄国绒毯,大概是老妈子给她加上的。脚上穿着那双彩缎子平底鞋,还没有脱去呢。凤举低着身子看看她脸上,还是红红的,鼻子里呼出来的气,兀自有股浓厚的酒味。因伸手摸了她一下额角,又将毯子牵了一牵,握着她的手,顺便也就在沙发上坐下。老妈子正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凤举道:“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喝酒,会醉得这样子。”老妈子笑道:“都是为了你不来吧?少奶奶年轻,到了年边下,大家都是热热闹闹的,一个儿在家里待着,可就嫌冷淡了。家里有的是酒,喝着酒解解闷,可也不知道怎么着,她就这样喝醉了。我真没留意。”凤举一接电话,逆料是不出自己未来这层缘故,现在老妈子一说,果不出自己所料。看了看海棠带醉的爱姬,又看了看手上的手表,一来是不忍走,二来也觉得时间还早,因此找了一副牙牌,倒在圆桌上来取牙牌数,借以陪伴着她。晚香醉得很厉害,一睡之后,睡得就十分的酣甜,哪里醒得了?约摸到了十一点钟,电话来了,正是家里的汽车夫来问,要不要来接?凤举一看晚香还是鼻息不断响着,就吩咐不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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